星期天, 祁慧芳和丈夫起了个大早,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约好了张二伯来谈事儿。
其实,他们住的就一个房间。房间里除了一张木床,还有一个木架子,这还是丈夫柏德兴找来木头自己搭的。她陪嫁来的两只樟木箱放在架子上层,用来装盛一家人的衣物。唯一像样点的家具,是结婚时找木匠来打的一个杉木衣柜;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台上海产的蝴蝶牌缝纫机。两只木沙发是与丈夫在林业局的同事杨虞逊大哥送的,这沙发其实还是杨大哥自己结婚时用的,俩人在工作中结成了深厚的友情,柏德兴结婚时,杨大哥把这对心爱的沙发作为礼物送给了他。
这对沙发成了招待客人最好的座位。平时祁慧芳夫妻俩都不怎么舍得坐,怕坐多了会坏。为了让客人坐得舒服些,祁慧芳还把一条棉被改成了两个垫子,铺在沙发上,她还用几条自己亲手绣了牡丹花的毛巾搭在沙发木头扶手上,让这个简朴的家显得温馨了许多。
“德兴,慧芳!在家没?”门口传来了叫门的声音,是张二伯!
“来了来了!”早就等着了的祁慧芳一听到张二伯的声音,就连忙起身去开门。
“二伯,您好,快进来坐!德兴,快给二伯倒茶!”祁慧芳一边开门给张二伯打招呼,一边扭头吆喝自己的丈夫。
“哎呀,都是一家人,弄个客气搞哪样?”张二伯跨进了门,他手上还提着一块用报纸抱着的东西,“慧芳,德兴,这是你们二嫂-我婆娘做的薰嘎(腊肉),你们尝尝看,做得好没?”
“他二伯,做不得,薰嘎我们不要,您带回去,跟二嫂讲,你们家人多,吃得多;我们才两个人,崽崽(儿子)们都还小,吃不了。您来看我们,我们就已经高兴得很了。”慧芳执意不收。在当时,一块腊肉可是一个大物件,值钱得很,除了是极亲近的关系,没有人舍得拿腊肉送人。
“哎呀,你们就莫客气了。正因为我们人多,一个人省一口,这块嘎就出来了,快收下。”二伯不由分说把肉塞在柏德兴手上。他知道柏德兴家的情况,来的时候特意让妻子选了一块大的腊肉带来,这可以让他们一家五口省着吃一个月。
张二伯是祁慧芳的大姐夫的堂哥,箭河解放的时候他正在读私塾,因为有文化被部队征召入伍,转业后被安置到农业局工作。他的出身本来是地主,因为参军,成分变成了“革干”(革命干部的简称),后来被提为副局长。因为与祁慧芳家有亲戚关系,林业局、农业局又是隔壁两个单位,所以他与祁慧芳家来往比较多,对这个堂妹夫家的情况也比较了解。
他前不久下乡到久梁公社去跑基层做调查,宕义大队下面的宕东寨子跟他反映,他们寨上的小学没有老师。一问才晓得,这里原来是有老师的,但是条件太艰苦,从外面来的民办老师来一个跑一个,都呆不长。寨子里又没得识字的人,所以老师一直空缺。宕东寨的小队长在与张副局长汇报完工作后,跟他提起寨上缺老师的事儿,张副局长马上想到了自己的亲戚祁慧芳。他晓得慧芳因为成分高,在林业局连木头装卸工都当不上,。但是她是个高中生,来当民办老师,既可帮宕东解决缺老师的问题,又可以摆脱他们家的经济困境,不正好吗?
他答应宕东的小队长回县城后帮着问问看。
回到县城,他打电话到林业局,找到柏德兴,在电话上跟他讲了这件事。柏德兴一听,喜出望外。回到家跟祁慧芳一讲,祁慧芳也觉得很好。于是夫妻俩约好了请张二伯来家坐坐。
“德兴,慧芳,去宕东当民办教师的事儿,你们商量好了没?”张二伯一边接过慧芳递过来的洋瓷杯,喝了一口茶,一边问他们。
“我们商量过了,感谢二伯为我们操心。”慧芳接过二伯的话,“像我们这种情况,哪有我们挑工作的?只是不晓得人家对我满不满意。”
“一定会满意!你要想好哦,宕东是个苗寨,离县城三十多里路,又没得公路,条件是蛮艰苦的哟。可能你不晓得,原来的几个老师都嫌条件太差,没干多久就都跑了。”
“我们家慧芳你是晓得的,吃得苦,她不会的。抬木头、打砂,哪样不辛苦?她都不嫌累,何况是当老师。再辛苦总不会比这些更辛苦吧?”柏德兴认为对自己妻子很了解,自己家实在是太困难了,生怕这件事又成了泡影。
“如果你们愿意,那我就跟他们寨上的领导讲,让他们来县城和你们具体谈。”
送走张二伯,祁慧芳和丈夫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马上就要有工作了,而且是当老师;慧芳一直就梦想哪一天也能走上讲台当老师,没想到,这个梦想这么快就要实现了!担心的是,怕事到临头人家又变卦,或者是找到别的人了。还有就是,不晓得工资给得高不高,万一给得太少,要不要去?
夫妻俩彻夜商量,他们决定,无论工资高不高,都要接下这份工作。他们在心里想,这事是张二伯介绍的,凭着他是农业局副局长的面子,村里面应该不会给得太少。
在焦急和担心中过了一个礼拜,他们终于等来了宕东村的两个人。他们是小队长和民兵排长,两个人都姓龙。他们都穿着全新的苗族服装,看来他们很重视这次行程。
苗家人的衣服都是用自己家种的棉花纺线织成布,浆洗后用蓝靛草染成紫黑色,然后一针一线缝成的。因为经过蓝靛浸染,布面很硬,跟硬纸壳似的,走起路来一摩擦,唰唰作响,老远就听得见。
他们坐在祁慧芳家的木沙发上,显得有些拘谨。他们经常来县城赶场,一般来说,不是挑一挑柴火,就是带一点山货比如蘑菇呀,野鸡呀到县城来卖,得钱后,自己吃一碗肥肉盖交饭,再用剩下的钱买一块私人商贩卖的肉带回家给家人吃,很少被邀请进到城里人的家里。
这次他们来看的这个老师是县农业局副局长介绍的。在他们眼里,局长是一个大“嘎雷”(官员)。张局长去调研的时候,一点都没有看不起他们,反而很热心地为他们介绍老师,他们心里非常感激,但是心里也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为了寨子里的娃仔们能就近在本寨上学,他们可是操碎了心,找了好几个老师,可是都跑了,不是嫌工资低,就是受不了条件苦。
当他们看到慧芳就是张局长介绍的老师时,他们眼睛都睁大了,相互看了看,低声交谈了几句,最后摇了摇头。
慧芳一看到他们这样,心马上就揪了起来:怎么?他们看不上我?
她赶紧示意丈夫问问他们是怎么回事儿。
“mong duo duohi yuzha niang dame mongfang a laoshi?”(苗语:怎么?你们不愿意要我妻子去你们那里当老师?)
“duodio, duodio, mongbangniang eyang erqie ongniu nuo, bi dahi ne duoxiang mou bifang”(不是不是,您妻子那么年轻,那么漂亮,我们担心她不会想去我们寨上。)
他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前面的几个老师都是男的,去之前也是信誓旦旦,说一定会干好干长,可是去了那儿以后,最长的只做了三个月,最短的一个星期不到就不辞而别了。现在这个女老师,他们认为,肯定受不了那个苦。
“他们在说哪样?快讲给我听嘛。”慧芳在旁边着急地追问自己的丈夫。
柏德兴给她讲了龙队长他们的担心,慧芳马上脱口而出:“不会的不会的,我会当好你们的老师的,相信我!”
他们听得懂汉语,相互看了看,然后龙队长用汉语说:“老师,我们那里是苗家,大人小孩听得懂客话(汉语)的不多,您是汉族,去我们那里当老师会很困难。当然,上课是用客话讲,但是小孩们听不懂的时候,你要用苗话解释。但是你不会讲苗话,咋个办?”
“我会讲一些苗话的。不信你听:
洗锅叫sayu,
烧火叫diodou,
犁田叫ali,
回家叫muzhamu,
还有呢,你们晓得的,我爱人是苗族,他可以教我呀。”慧芳生怕他们不要她,便急忙表白。
“老师,我们相信您一定会学会讲苗话的,其实我们也不一定要您现在就能讲苗话,我们只是想找一个老师去教我们寨上的基岱(娃娃),他们就不用走十多里山路去宕义大队上课了。特别是冬天下雪的时候,路上全部是冰,有一次还摔死了一个崽崽。要是您不嫌弃,我们当然会要你。”
听到这话,慧芳心里安定了许多。
“老师,既然你愿意去给我们当老师,那我来跟你讲一下工资吧。”
这是最关键的部分。谈到这里,慧芳觉得自己刚才的表态太过着急了一些。虽然跟丈夫已经商量过,无论工资给多少都去,至少是一次锻炼的机会。
“我们给老师开的工资是,每年600斤稻谷,每个月5块钱。”
听到龙队长报出的数字,祁慧芳和丈夫相互看了一眼。虽然他们做好了思想准备,民办教师的工资一定不会高,但是,他们还是没想到,工资会这么低。柏德兴在心里算了一个账,当木材装卸工,一个月至少可以挣30块,一年就是360块;就算打零工,一个月也能挣二十来块钱。而去他们那里当民办教师,只有600斤稻谷,打成米也就400来斤,按照国家定价算,一斤米1角3分8厘,400斤米只有55块钱,就算按照黑市价每斤5角钱算,也才200来块钱。
“我们晓得我们给的工资不高。”龙队长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这也是前面的老师们没干多久就跑了的原因。我们不是不想给工资多一点,可是我们给不起。实际上,我们把老师当作一个全劳力来看待的。一般我们一个全劳力每年的口粮是500斤稻谷,但是我们给老师600斤;每年一个社员分配现款50块,我们给老师60块,也就是每个月5块,放假也给。就算是这个工资,好多社员都还有意见,后来是公社书记到我们那里去讲,不给这个工资,就没得人愿意来当老师,大家才同意了的。”
“龙队长,您看这样行不行,”柏德兴顿了一下,说,“我和我爱人商量一下 ,过几天答复你。因为......”
“不不不,龙队长。”祁慧芳拉住了丈夫的衣袖,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就这样子决定了,我去你们那里当民办老师,你看我们哪个时候开始?”
一直没说话的民兵排长抬起头来,用带着隆重苗家口音的汉话说:“刚才哦,一直哦,是龙队长讲。他是我们队上的领导,他代表我们广大社员。我是民兵排长,代表我们民兵。国家每年都给民兵一点补助,补助粮食和布票,拿来搞民兵训练。我们可以把老师也编进民兵里面,这样,除了谷子和工资,还和民兵一样有补助,但是,老师不需要搞训练。”
在再三得到柏德兴夫妇的确认以后,宕东村的两个客人满意地离开了。
他们约定好,四月一号就开始上课。龙队长说要派人来接老师,柏德兴说,不用,他自己把妻子送过去就可以了。
“不过,龙队长,我们有三个娃娃,留在县城没有人照顾,他们和我爱人一起去宕东,你看可以没?”
“可以可以!学校里住得下,我们寨上的崽崽们也想学点汉话,你的娃娃们去,可以教他们讲汉话。没得问题!”
送走了客人,柏德兴站在窗边,沉默着。祁慧芳默默走过来,递给他一块毛巾。她早就看见,丈夫的眼圈是红的。
是的,柏德兴心里有些难过。要是自己有办法在县城给妻子找到一份工作,她就不要拖儿带崽去那么远、那么偏的农村当民办教师,而且报酬那么低......他心里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妻子。
祁慧芳从背后抱住了丈夫。她何尝不知道将要去走的路有多难,600斤稻谷打出来的米,也只够一个人的口粮,剩下那每个月5块钱的工资,买不了几斤米,还是养活不了三个正在长身体的娃。可是,可这毕竟是一条路,总比每天到处找零活干要好很多。
离去宕东任教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那个夜晚,夫妻俩紧紧抱在一起,一秒钟也没有分开。
他们知道,从此以后,他们的这个年轻的家庭,在风雨飘摇中,将要迎来不同的生活;但是,他们真的不晓得,这将是怎样一条路;他们更不知道,这条路的那一头,是否可以不再为养活自己也养活孩子发愁......
(待续)
2019年7月28日 草于奥克兰
2021年11月2日 缮于奥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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