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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办教师祁慧芳的艰难岁月(五)

作者: 吕行哲    人气: 5064    日期: 2021/11/7


 

“祁老师,你们地方的女娃娃都上学读书吗?”老队长疑惑地问。

“龙队长,要是我们地方的女娃娃不读书,我咋个会来到这里当老师?”祁慧芳觉得龙队长讲话不过脑子。

龙队长其实问完问题,就知道自己白问了,因为,眼前新来的老师就是女的。但是自己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他解释说:“你们客家(汉族)的女娃娃读书是有道理的,但是我们苗家不一样,女娃娃又不需要出去做事,就在家干农活、纺纱织布,那个东西又不需要认得字;还有,长大了就嫁出去了,让她们读书不就亏了吗?”

听到龙队长的话,祁慧芳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火气:“那,女娃娃就不是人了?为哪样只让男娃娃读书不让女娃娃读书?没得女娃娃长大了当妈当婆,哪里来的娃娃?”

看祁老师的口气这么激动,龙队长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是哪里惹着了她。柏德兴看在眼里,悄悄拉了一下祁慧芳的衣袖,然后转过身对龙队长说:“龙队长,祁老师的意思是,女娃娃也可以读书的。”他接着转过头来对祁慧芳说,“不是马上就要开学了吗?先让男娃娃先上学,女娃娃的事以后再讲嘛。”

祁慧芳也觉得自己过于激动了些。由于自己父亲是国民党军官而且被镇压的关系,自己得了个“地富反坏”四类份子子女的成分,从小长到大,经常遭受歧视,性格倔强的她从不屈服。好的是,凭着过人的聪慧,从小学到高中,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深得各级班主任及科任老师的喜爱,在学校里有几个调皮学生,都不怎么敢欺负她,但不妨碍他们去欺负别的同学;祁慧芳见不得有人被欺负,常常替人出头,打抱不平,渐渐地,她从一个被欺负者变成了其他弱势学生的保护人。

丈夫替她搭了台阶,她顺势和龙队长和解:“龙队长,我没得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我们苗家的女娃娃也是可以读书的。”

“老师,读书是要交学费的,好多人家连男娃娃的学费都不一定交得起,所以再让女娃娃读书,可能就有点太困难了。”龙队长无奈地说出了实情。就算他是宕东小队的一队之长,自己有五个娃娃,三个男崽两个女娃;让三个男崽上学的学费就是很大的压力。要让两个女娃也上学,肯定承受不起。

祁慧芳没有搭话,但是在她心里,一直在回响着这样的声音:一定要让这里的女娃娃和城里的女孩子一样,也能走进课堂。

 

(如今已经是2021年,在奥克兰听柏立峦讲四十多年前在中国贫困地区发生的这些事情,对于我来讲,仿佛是在听另一个星球的另一种生命的传说,实在是闻所未闻。我更加有一种感觉,要是不用文字把这些事情记录下来,恐怕后人再也不会知道,就在不太久远的过去,会与今天有如此不同的人和不同的事情。

其实,柏立峦讲述的故事里比女孩子不上学还要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多了去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听柏立峦讲到这里,我不禁插他的话:后来呢?您母亲祁老师后来实现她的夙愿,让那里的女孩子们上学了吗?

“别急呀,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话要一句一句的讲。现在跟你‘剧透’了,后面的故事就没法讲了。”

柏立峦说得对,我抑制住了好奇心,让他按照他的思路来讲故事。)

 

第二天一大早,祁慧芳起来准备做早饭,才发现,家里已经空空地什么也没有了。既没有米,也没有菜,看来,早饭是吃不成了。

她想,今天应该跟龙队长去提要求,领一些粮食了。

这时候,有人来敲门。祁慧芳答应着“来了来了”,跑去开门。

敲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穿着全黑的苗家衣服。

laoshi , Yu dio Long duizhang bang niang ,ne aomi da ne sai he wo  luo bimeng.”(老师,我是龙队长的妻子,他让我给你送来一些米和菜。)

祁慧芳听不懂她说的话,但是看得懂她手上提着的一捆青菜、广菜,和一个布袋子,看那沉甸甸的样子,里头应该是米。

这位妇女又跟她说了一遍,祁慧芳听到了“龙队长”几个字,她瞬时明白了,这一定是龙队长让他的妻子,给她送吃的来了。

龙队长妻子把米袋提到米缸边,把米倒了进去,然后,收起米袋,又拉着祁慧芳的手,比划着跟祁慧芳说了一大通。祁慧芳只顾一个劲地点头,她虽然听不懂她的话,但是从她说话的语气,她感觉得到,这位大嫂是个热心、好心的人,她所讲的一定是关心她的话。

队长妻子走了不一会儿,一个男人朝着学校走了过来。祁慧芳认识他,昨天在与队干见面的会上,龙队长介绍说是会计龙绍明。

原来,跟祁慧芳谈过话后,龙队长让会计把寨上在读的和不在读的适龄学生列了个名单,交给祁慧芳。龙绍明算是队上最有文化的人,还会打算盘,所以担任了队上的会计,实际上,因为寨上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文盲,而他上过几年小学,他还兼着文书的工作。

接过龙绍明递过来的名单,看上面丫古丫杈的字,祁慧芳知道,这个最有文化的会计的文化程度也实在够呛。

她带着笑容对龙绍明说:“会计,你可以把这些学生的爹妈的名字也写上不?我去看这些学生的时候,才晓得他们的家长是哪个呀。”

“你讲得对哦。我来补上。”龙绍明趴在教室的桌子上,在学生的名单后面,一个个写着家长的名字。祁慧芳也侧过身来看他写,龙绍明写得越来越慢,写字的时候,他写完几个字,时不时会直起身来,好像是写累了休息一下,其实是为了偷看女老师的胸部。这个女老师是他这辈子见到的最漂亮的女人,正在哺乳期,胸部鼓鼓的,很好看,而且有一股很香的奶香味。龙绍明的右手在写字,左手肘却慢慢伸过去,离祁慧芳的胸口越来越近,最后装着不小心的样子,把左手肘碰上了祁慧芳的胸部。祁慧芳一下子蹦了开去,脸红红的,有些气恼,可是又不好发作,她以为是龙绍明不小心的。可是,站在对面的大儿子玲珑知道,这家伙是故意的。

“老师,写好了。”龙绍明把名单交给祁慧芳。

祁慧芳接过去一看,学生和家长的名字都很怪。像什么龙丢毛、林伊报牛、王嘎侯、李往里往,等等等等。

“会计呀,这些名字很特别,是哪样意思呀?”祁慧芳一边看名单,一边问。

“哦,是这样的。”龙绍明指着名单跟她解释,“龙丢毛,表示他的名字是丢,他的爸爸名字叫毛,加起来就是龙丢毛。另外,这个,李往里往,表示他们家姓李,学生的名字叫‘往’,他爸爸的名字是‘里’,他公公(爷爷)的名字也是‘往’。”

祁慧芳这才恍然大悟,虽然她丈夫也是苗家,但是苗家这样的起名习惯,她还是第一次听讲。

丈夫送他们来了以后,只呆了一个晚上,把水缸里的水挑满,柴火劈了一堆,一大早天没亮就启程回县城箭河了,他要上班,只请了一天的假,虽然祁慧芳希望他多留下一两天,可是他不敢多耽搁,那是要扣工资的。

丈夫一走,祁慧芳一下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来,是她从来没得当过老师,还真的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做起才好;二来,过去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有丈夫在身边,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可是现在,就只剩下自己和三个娃娃,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丈夫柏德兴走之前提醒过她,一定要去先见大队学校的李校长,然后到公社中心学校去报到,这一切都做了以后,才开学。

她决定,先去大队小学去看李校长。

大队部在另一个寨子宕义,离得不远,龙队长告诉她,只有不到三里路,走路只要半个多钟头。

用龙队长妻子送来的米和菜做好了饭菜,一家人吃饱了,安顿好老大和老二,祁慧芳用背带背着三儿子,朝着宕义走去。

在县城一直干着各种各样的活,走路对祁慧芳来说不是一件难事情。没走多久,她就走到了宕义,她看到寨子中心坝子里有一栋两层的木房,凭感觉,她知道那应该是学校。

她看见一楼有一个房间的门开着,她走了过去,没等她敲门,一个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是祁老师吧?”

“你是李校长吧?”

他们俩几乎同时说了几乎同样的话,两个人都笑了。

李校长是宕义本地人,也是全大队唯一一个公办教师。他上过师范学校,拿到中专文凭,分配工作的时候,他主动申请回到家乡宕义任教。

“祁老师,喝水没?”李校长把祁慧芳让进备课室里,问她。

“喝嘛,走了几里路,还有点渴了。”

李校长走到厨房,揭开水缸盖子,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递给祁慧芳。祁慧芳一口气‘咕咚咕咚’喝了半瓢水,然后把水瓢还给李校长。

李校长把瓢里剩下的水倒进猪潲锅里,把水瓢倒扣在水缸盖上,回到备课室里,请祁慧芳坐到备课桌前,自己搬了另一张木椅,坐在祁慧芳对面。

当最初听宕东的龙队长讲说请到一个女老师的时候,他觉得这个老师是干不久的。你想呀,前面的几个男老师都呆不住,一个女老师,怎么可能干得下去?可是,当这个女老师来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有一种感觉,这个老师会做得长的。

听祁慧芳说,下午还要到公社中心学校去报到,李校长说,他陪着她一起去。

“李校长,您忙吧,我自己去,我认得路的。”祁慧芳连忙推辞。

“我不忙,又还没有开学,我有哪样忙的?陪新来的老师到公社报到,也算是我的工作,是不是呀?”李校长坚持说。

祁慧芳心里一阵感动,确实,有这么一个大哥一样的人陪着,她有一种安全感,去公社的十来里山路,也就不会那么累了。

后来才知道,李校长其实那天正在准备新学期开学,很忙很忙,但是,他不放心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女老师一个人走那么长的路。

从宕义到公社要比从宕东到公社要远一些,但是,路却要平很多。没一会儿,李校长陪着祁慧芳来到了久梁公社。

公社坐落在公路边的一个小山梁上,一共有四栋两层小楼。一栋是公社办公楼,一栋是供销社,一栋是卫生院,还有一栋最大的,就是公社中心学校了。

还没走进学校大楼,就听到里面传来了《挑担茶叶上北京》的歌声,这是一个男高音。

“唱歌的是公社学校教导主任田连元老师,”李校长对跟在自己后面的祁慧芳说,“他是全县有名的男高音,每年县里歌咏比赛,他都要拿名次的。”他听到祁慧芳背上的娃娃有动静,“你娃娃是不是醒来了?你看要不要解下来,到中心学校了,你也休息一下。我去给周浩然校长打招呼说你来了。”

说完,李校长就走进去了。

听到李校长这句话,祁慧芳才感觉到,自己实在是有些累了,把孩子解下来,坐在学校门口的木头凳子上给孩子喂奶、把尿,感觉到有些虚脱了。

“祁老师,祁老师,”李校长从学校里面走出来,“周校长在办公室等你了,我们进去吧。”

两个多小时后,祁慧芳和李校长一起,离开了公社中心学校。

走在山路上,祁慧芳觉得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升起来一轮太阳,照得她心里暖暖的,她的信心不由得增添了许多。

周浩然校长说的每一句鼓励的话,还在耳边回响:祁老师,你是我们全公社最有文化的民办老师,你一定会教好我们山里的苗家孩子,为我们公社的民办教育做出榜样来!

周校长还杀了一只鸡,请她和陪她来的宕义李校长吃了午饭。

到了分岔路口,李校长在这里跟祁慧芳分手,去宕义了。祁慧芳谢过李校长,朝着宕东走去。

翻过一道山梁,宕东就在眼前了。这座曾经陌生的苗家山村,此刻在祁慧芳心里,却泛起了一种亲切感。

她知道,这里将是自己安生立命的地方了。

走过油茶林,再穿过一片锥栗坡,就到宕东了。

祁慧芳听得见自己的硬底布鞋踏在山路上发出的清脆响声。

突然,一个人突然从油茶林里钻了出来,拦住了她的前面......

 

 

(待续)

 

                          2019818  奥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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