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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办教师祁慧芳的艰难岁月(六)

作者: 吕行哲    人气: 5003    日期: 2021/11/9


一个人突然从油茶林里跳到面前,把祁慧芳吓得“啊”的一声惊叫,倒退了几步,母性本能地驱使她的手伸向后面,紧紧护住了背在背上的小儿子。

Laoshi, laoshi, Xiu XiaheiYu dio Dai eou......”(老师老师,别害怕,我是好人......)这个人人看到新来的老师被吓成这样,赶紧用苗话解释了一大堆。

Yu duonang mong mie Gaiyi, Yu duobu nuoxiu hiumongMong Mie Hiudiu eouduoeou?”(我不知道你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懂多少苗话!有什么事你讲汉话好不好?)看到这个人的样子不像坏人,祁慧芳稍微镇定了一些,她用只会讲的几句简单苗话请他讲汉话。

“哦,对不起老师哦。”来人对祁慧芳鞠了几个躬,歉意地说,“我是来跟你讲我的两个崽(儿子)读书的事情。”

“娃娃读书的事情,你去跟龙队长讲啊,队上会安排的呀。”祁慧芳回答说。

“这样子,老师,这里太阳大,我们到油茶林里面坐起讲话好不好?”来人左顾右盼,生怕有人看到他。

祁慧芳也感觉到有些累了,毕竟,她背着孩子到公社来回,走了十多里路,也蛮远的。

她点点头,和他一起走进路边油茶林的一个凉棚里,那里有木凳子可以坐下来。

“老师,我在这里等你,就是想跟你讲,队上没得让我崽读书。宕东没得老师的时候,娃娃们都有去宕义读书,但是队上没有让我崽去。我听讲我们宕东来新老师了,看看我崽可不可以来读书。但是我晓得,生产队给你的名单上面,没得我崽的名字。所以才想到来找你。我又不好去学校找你,今天在做活路(干农活)的时候,看到你去公社了,我就在这里等你转来,跟你讲一哈。”来人极力想说明自己的来意。

“你家也是宕东寨上的?”祁慧芳来了几天,对宕东的情况还不熟,没见过这个人。

“是的是的,我是宕东寨上的。我们住在寨子的坎脚(最下面),和寨上的好多人家都是分开的。”

“为哪样你崽的名字没得在名单上呢?”

“老师,你不晓得,我们......苗家地方,要是哪家遭‘蛊障’,就要被寨上的人隔开,不能跟大家在一起做事,娃娃也不让去读书......”说着说着,大汉的声调沉了许多,头也低了下来。

“蛊障是哪样?”祁慧芳以前仿佛听过这个词,但是她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苗家人讲,遭蛊障的人,跟人家在一起,会给别个带去灾病。我也不晓得我们家是咋个遭蛊障的。”

“哦,听起来,蛊障是一种病,一种传染病是不是?”

“没是没是,我们家个个身体都好好的,没得哪个有病。不信你看我嘛,哪里像有病的样子?”中年男子赶紧解释,表示自己没病。

“那寨上为哪样不让你家娃娃读书呢?”

“我也不晓得咋个讲。老师您可能不晓得,宕东寨上的人家原来都姓龙,后来来了几家外姓人,我们家姓王,我叫王耶。

“我们家是前两辈迁来宕东的,原来和大家一样好好的,但是有一年闹瘟病,寨上死了好多人,我家是最早死人的,我爸爸,还有我一个弟和一个妹都死了。寨上找鬼师来看过,说是我家遭蛊障了,瘟病就是我家带给寨上的,从那以后,我们就遭寨上隔开了。做活路都是我们单独做,没有哪个社员愿意和我们一起做;寨上也不让我家崽一路去宕义上学,说是我家崽会把‘蛊’传给别个。”

祁慧芳的丈夫柏德兴家也是苗家,不过是在隔壁的湾江县。以前隐隐约约听丈夫讲过苗家“蛊障”的事,但是没想到宕东就有“蛊障”人家。

“王耶大哥,要是宕东这里不让你家娃娃读书,那你可不可以把娃娃送到别的地方去读书呢?别的地方又不晓得你们家遭‘蛊障’。”

“老师,我们家就是因为原来所在的寨子上的人都遭病,差不多都死归一了(死完了)。人家讲我们整个寨子都遭‘蛊障’了,我们家祖上才离开老家,逃荒来到宕东的。那时候也没有人晓得我们家遭‘蛊障’了,直到前几年宕东也遭瘟了,大家讲是从我们家开始死人的,所以就讲我们家遭‘蛊障’了。”

“那你认为你们家到底有没有遭‘蛊障’嘛?”

王耶听到这个问话,难过得眼圈又红了:“老师,要是我晓得就好了,要是真的有,我们家全都死绝算了;但是,我们家现在个个都好好的呀,所以我认为我们家没得蛊障。哪晓得寨上个个都认为我们家有,我们有哪样办法?老师呀,我们家崽看到别家的崽都可以欢欢喜喜去读书,但是他们却不能去,你讲我们是哪样心情?再说了,不管有没得蛊障,娃娃要是不读书认字,那一辈子就遭锢在这个寨上了。我也想让我们家崽认几个字,长大了,也可以去当兵,当兵转来就可以当‘噶雷’(干部)。所以老师,求求你,让我家崽来读书吧。”说完,王耶就要往地上跪。

祁慧芳赶紧拦住他,让他不要跪,说:“这个事看来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讲得清楚的,这样子吧,你和我到学校去,我们在那里继续讲。”

“不不不不,”王耶连忙摆手,“不行,老师,要是寨上看到我去找你,恐怕会连累到你,搞不好大家都不把娃娃送到你那里读书了,那你连老师都当不成了。就在这里讲吧。”

祁慧芳没有想到,初来乍到,就遇到这样的难题。她还很年轻,而且是平生第一次当老师,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和解决这个问题。她心里很同情眼前的这个王耶。她自己因为是四类分子的子女,读书的路也并不平顺,也是差点就不能上学读书。所以她很理解王耶的心情,甚至,她对王耶还有一些敬佩。别的人家孩子能不上学就不上学,在家还可以多帮家里大人做点事,但王耶却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孩子读书,这一点很难得。

她想,要是丈夫这会儿在身边就好了。丈夫是国家干部,见多识广,不仅懂技术,还懂政策,在她心里,丈夫就是能够挡风的墙,丈夫就是可以倚靠的山!面对这个问题,他一定可以帮她找到答案。

她答应王耶,一定尽全力想办法让他的两个娃娃上学。

看着王耶满意地离去,她心里却涌起一阵歉疚。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自己一个弱女子,有没有能力去抵御强大的民俗。要是办成了还好,要是最后没有办法让他的两个娃娃入学,咋个对得住对王耶许下的诺言?

离开油茶林,宕东就在不远的眼前。她记挂着留在宕东的老大和老二两个孩子。公社来回一趟,费了大半天时间,不知道两个孩子会不会自己舀饭吃;他们有没有跑到旁边的牛练塘去玩,万一不小心掉下去怎么办?想到这里,她加快了行走的步子,大步流星地朝着寨子走去。

走过锥栗林,刚拐过离村口最近的那道田坎,她就看到,在寨子边大枫树的青石台阶下,坐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两个孩子紧紧挨着彼此,似乎想用彼此的体温温暖对方,也想用这样的方式相互消减一些孤单。

而他们的眼睛,一直定定地盯在从公社朝宕东来的路上。

一看到妈妈的身影出现在寨边的山路上,他们立马齐刷刷蹦了起来,大喊着“妈妈”,像脱缰的小马朝着祁慧芳奔来!奔到祁慧芳的跟前,他们一边一个紧紧抱住了妈妈的大腿,刚才的欢叫刹那间变成了嚎啕的哭喊:“妈妈,你不是讲只是去一哈哈吗?咋个去了弄个久啊?呜呜呜呜呜!”

背上的小儿子也被吵醒了,不知道是瞌睡没有醒还是被两个哥哥的哭声感染,也在妈妈的背上大声哭了起来。

祁慧芳的鼻子一酸,眼泪禁不止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她弯下腰去,搂住两个孩子,一家人哭成一团。

大儿子玲珑懂事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巾递给妈妈。祁慧芳用它擦了自己的眼泪,接着给两个儿子擦拭他们的眼睛,嘴里说着“乖崽不哭”,而自己的眼泪却依然禁不住潸然而下。

等祁慧芳站起身来,牵着两个儿子的手准备回家,她看见,有许多女人和孩子站在各自的屋边,静静地看着祁慧芳一家子,有的人,也跟着在悄悄地抹眼泪。

回到学校,跨进屋门,走入厨房,祁慧芳看见,鼎罐里的饭、铁锅里的菜早就被两个儿子吃了个精光。看来两个孩子真的是饿极了,她再度把两个孩子紧紧地搂进怀里......

她解下背带,把小儿子放在床上,然后抱起来到门口给他把尿。一边把尿,一边在想,哪个时候该去找找龙队长,谈谈王耶的两个娃娃上学的事儿。

等她给小儿子把完尿,抬起头来,看见龙队长和他的妻子就站在她的面前......

 

 

 

(待续)

 

                                    2019825  草于奥克兰

                                    20211110 缮于奥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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