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最近有些郁闷，因为每天傍晚回到家的时候，除了桌上已经凉了的饭菜和一张“今天有义工，晚回”的字条，往往看不见爱人的身影。他说以前不是这样的，当两个人把各自的箱包搬进同一个屋檐下的时候，那些日子，当他打开房门，一定会看到她在厨间象燕子般飞来飞去忙碌着，一定会看到她灿烂笑着的面庞，一定会得到一声“回来了”的问候，还有一杯香浓的花旗蔘茶。拥吻着爱人温软的身体，享受着比那还有浓得化不开的缱绻，他简直觉得，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

我笑了，笑着问他是否真的因为那么一点变化，就以为自己是那不幸福的人。他说，那倒不是，只是有时想起来有一点不快意。我给他提了个建议，给自己一个机会出一次差，去到一个看不见她的人、吃不到她做的饭的地方，到那时再想一想，打开房门，橙色的灯光下，在饭厅的中央的饭桌上，一顶红色圆苫罩盖着几碟还飘着热香的菜肴以及菜肴旁边的一张红色字条，是怎么样一种感觉？

他没回答，默默地点着头，脸上是思索的神情。怎能不思索，那样的一桌饭菜、那样的一张字条，有的人期盼了一辈子，也未必能够享受得到这种竟然令他“郁闷”的甘醇。体会感情，有时如同品尝一颗青橄榄的滋味，需要把它放进嘴里，那清悠的回甜，是要经过细细的咀嚼才感悟得成。

从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路沿的一侧，有一排绯红晚樱。这个季节，枝头悄然绽开了嫣然的花蕊。认识她是在一个樱花盛开的时节，于是这一字排开的花树又在今天不经意地敲响了记忆深处的一扇门，让她和她的故事，走进我的视野。　　　

几个月前，那时的樱花树开过了花季，满枝头是婆娑的绿叶，她突然说她要走了，送先生回中国看病。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她迟疑了会儿，回答说。

“你不会是不回来了吧？”

“真的不知道。要看他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除了几句枯涩的祝福，我没有许多的话语。

过了许多日子，有一天，为了联系业务，我拨动了一个号码，电话那头意外传来的是她熟悉但是已经开始生疏的声音。她回来了，但是，是一个人。先生身体复原得很好，但是，却没打算现在回来。与其说是为了让身体恢复得更彻底一些，还不如说，似乎是畏惧了那种找不到实现自身价值的位置，因而总是漂浮着的感觉。

“思念是甜蜜的。但是，你不觉得把思念拉成一根长长的线，你在这头，他在那头，这么牵挂着，可能是蛮辛苦的事情？”

“是啊，我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是，留下来还是回去？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

她从来不认为，回到奥克兰是最好的选择，这里有她喜欢的人群，更有青翠得可以挤出琼汁的绿草地，以及清澈得望不到尽头的蓝天，她决定了，订了大韩航空的单程机票。为丈夫做了一顿平生最丰盛的晚餐，陪丈夫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之后，她毅然登上了飞越南太平洋的航班。但是，在上飞机前的那一刹那，她就后悔了，恨不能立即跑回渐渐合拢的候机室的门帘。自从把两个人的生命拴系在一起，她从来没有跟他分开过，不要说一个月、半年，就是一个礼拜都不曾有过。

扑簌簌的泪水，从飞机腾空而起离开那灰蒙蒙的城市那一刻起，就没有停止过从她眼眶滚落，害得空中小姐不停地给她递送纸巾，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一回到奥克兰，她就全身心扑入工作，让忙碌填满了心房里的每一个空隙。夜里回到住处，她把自己关进房间，几乎是彻夜地拨打那个唯一的电话号码，说着无穷无尽的话，让思念充斥着整个世界，慰藉着每一个无边的夜。

她说她要自己的一双手，在这里营造一个充满温馨的家，然后，再把丈夫迎到自己身边……

“让他尽情享受你的温柔，是吧？”我开玩笑说，她脸红着笑了。

笑过后我沉默了。注视着她远去的身影，我突然感受到一股气息扑面而来，那是爱的力量。那力量让她变得如此坚强，坚强得让她决定用她纤纤的双手去编织一幅画卷，用柔弱的肩膀去承担两个人的世界。把这么一个女子揽进自己的生命，她的丈夫是有福气的。

我突然想到问自己一个问题：爱是什么？

爱或许缘于一次在公共汽车上的邂逅，她忘了带钱包，是你替她付了她要搭乘那班汽车要走的两站路的票根；

爱，是突然听见了自己激烈的心跳，这心跳通过牵着的手传达给了对方，让两颗心一起慌张、一起奔腾；

爱，是早就收拾好一个包袱，等待着他随时说声“我们走吧”，便跟他一起去走人生的旅程；

爱，是冰雪遭遇火山，舍得彻底地粉碎一次原来的自己，然后将粉末融入对方的心海；

当爱铸成婚姻，爱便成了一曲曲油盐柴米、鸡毛蒜皮的变奏。可能，便从此没有心情抬头看夜空上挂着的月儿。爱不再如清风吹皱一汪春水那么浪漫，不再似煦风拂动柳林那么惬意，不再如山崩海啸那么激荡，爱的主题演绎成对共同生活的并肩担当；或许，时常忘了去牵对方的手，偶尔牵着了，也如同左手触碰到右手那么平和、那么安详。

相爱的人期待着每一日都能够耳鬓厮磨着相守，可是生活总喜欢捉弄凡俗的人群，往往让爱已不再的人朝暮相对，而让那情浓爱烈的人儿天各一方。

爱，甚至是爱过之后，对责任和义务的执著固守。当上天把一个角色交给了一个人，不管是否愿意，只一心一意地去扮演好，让曾经爱过的人远离风雨。

耳边响起一首歌谣：爱只一个字，一生只爱一次……

                                                            2005年8月20日 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