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名字叫平路。一条真的很平的大路横穿
阿定山半腰,在一棵无法考究其年龄的白椿树下,是一间接着一间的瓦屋,是一棵接着一棵的黄果,一声接着一声的狗吠,一声接着一声的鸡啼。被人与马蹄踏凹的
石头,一次又一次被雨水冲出于浮土,显现出一枚又一枚被岁月铬到上面的脚印。多情的苔藓挂在松树凿成的水槽,像老人胡须一样的苍桑,经过阳光浣洗的清水一
路赶来,点点滴滴加入青石板拼装镶接的水缸,半个太阳在晃。不停步的水,进入公牛的喉咙,扑灭了冒烟的夏天燥热,流经牛羊粪喂大的菜蔬,再消逝在永远火热
的红土。村头的白椿树一站就是百年,或者百年以上,无法考证的白椿,因了“挂牌”一个神字得以健在,与它一样年纪的树早已成灰。我回家的时候正临近年关,神树脚面子都被村民祭祀的清香与纸火烧得流出灰黄的体液,树叶与鸟语一起降落,孩子们盯住露现的鸟窝,想着晚上的事情。
村子西北方倒数第三家,有五间瓦房,院里一棵石榴早已死去,但树桩还留
着,上面是一串串被阳光煮熟的辣椒。妹妹还没满月的孩子在哭,尿布晒着的地方,就有母亲晃动的身影。躬着身,喘着粗气,手里不停地从一件件农具身上转换角
色,青布衣裳的老人,永远也做不完的活,再多的活也无法阻止她到村头,抬起头看对门山上的公路,公路上的车子在腊月多起来,进城的出城的,都是回家的角
色。母亲数着车子,想象着哪一辆里会坐着她在城里做事的儿子,再想想车子里全部城里人一样话语的孙子,她心里一高兴,眼睛就出泪水。
树上不只生长果实,我的童年也常在树上挂果。带刺的石榴才开花便可采摘甜
蜜的感觉,总是酸溜溜的黄果,象征着整个童年某些往事。玩具是遍地找捡的石子,抓子用的是七个,七个小石头玩起来,居然也有那么多套路。岁数再大些就都把
家里经济收入的棕树给悄悄放倒,锯下棕树做成的车轮,无论如何也载不动并没有因为自然的天灾萌芽的向往。我们钻麦躲,把自己装伴成稳草人等着麻雀来栖住,
再想抓住那些破坏生产的现行。玉米地里看天上的绿云,玉米吐樱的样子,是童年无法多读的色泽。那时候的小学没有课外辅导读物,没有豪华的配套复习丛书,没
有没完没了的课外作业,锈迹斑斑的铃声一响,就得背上母亲交给的竹箩,猪的胃口得自己去填饱。我记得五年级一篇作文,全都写进了一家人的生活,城里来的老
师读得笑出了眼泪,而我也哭得止不住。后来,老师专门为此事向我爹道歉过,还用自己很微溥的工资给我买了一盏马灯,让我做完家务之后,把课本书拿出来读。
煤油味清香的味还涌挤着记忆的走廊,后来到华灯下完成大学学业,一豆微弱的灯光还在感恩的心里闪烁着。故乡平路留给我印象是平实的农人,沉默比阳光厚实,
老实得不说一句慌。父亲留给儿子的不是存折和洋房,而是一把刀,平路男人的本事表现在一把刀上,也许受过去刀耕火种的影响,下田都得带一把刀,砍掉与禾苗
争肥的荆刺,也为自己护身,这刀的锋利与否,可以看出持刀人的本事。农闲的时候,父亲都会抽出系在腰间的砍刀在粗糙的石头上打磨一阵,那是他休息方式,一
边磨一边哼着小曲,那其实也是平路男人最好的休闲。而女人,天生是要使用针与线的,十三岁的女孩子母亲就给一棵针一股线,让你缝补。于是,时间的边边角角
都缝到了一双双鞋垫上,那是飞翔着的小鸟,那是含苞待放的花朵,那是她们心里的憧憬和爱情。当少女变为别人的媳妇之后,这针线就更忙了,没有松闲的时候。
男人身上的衣服有她们一块又一块缝上去的娴慧,孩子身上也要穿着她们一针一线缝制的母爱。她们在劳动的亲隙缝着,在豆油灯下,在男人酣声四伏的夜晚。尽管
商品经济的潮水涌到乡村的每一个角落,针线所象征的那种美德或是传统不会在平路女人手里停下来,就是全村人身上都没有一块补丁,一根根线还绕紧着女人的指
头,图解着乡村最平实的一个侧面。
一季雨水就能把泥土冲刮瘦下去十年的农田,全都是坡度很陡的山地,玉米是主粮,间种的还有苦荞。苦荞花在九月开,玉米在八月间收获,山脚的河边有一些数量不是很多的水田,迟到的谷熟却早早地预支给农人一份欢乐,那是平路村的“细粮”。大米饭可不是平时都能吃到的,过节或者有亲人来,才能煮一些,香米没有污染,用铜锣锅煮出来,再烧些青辣椒,洒些盐面,就是一顿上好的晚餐。到我离开村庄到很远的乡上中学读书,母亲就把家里的大米让我每星期背一些去,母亲说:“大米好吃,又好煮,好好读书今后去吃软饭。”母亲所指的软饭就是工作人员由国家供应的大米,每月都有大米从那本绿皮子小本本里领出,那是所有平路人的愿望。因此,尽管老老少少中没一个人能懂“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道理,却卖猪供书,不让自己的孩子缀学回家,回家去握锄头把,是没有出息的,但平路人读书总是缺少一种聪明,解放五十多年,最后还只有我一个人真正从平路走出来,踏上并平是平路的城市之旅,吃上所谓的软饭之后,才发现走出平路,路更难走。
田地归农民们自己经营,日子变了一种样子,生活也换了一个角度。白椿树下
的香火越烧越旺,暗然神伤的铜唢呐悄然走村串寨,土块子里出品的特产居然能换回现代的电器,依然是那一棵被手捏得润滑的锄头把,却掘不出无穷大的与日俱增
的梦想。村子里的女孩子走了,她们偷偷地从菜园里采到一朵不为外人所知的菊花,戴到胸前,闭上眼睛,就往外跑。那晚天黑,无法看到她是的眼里是否含着泪
水,但一走就没有归期的事实,让许多还等在犁后的小伙子们急了,他们也选择离开,无法回避的贫穷,让他们抖抖身上的尘土,上路。简单的行李卷里裹着的是对
异乡的憧憬,当他们被用五十斤玉米换业的车票送到行行色色的人群中,才发现心里着实空慌。那种空慌是五月初三还见不到雨水的急燥,是八月还不见稻穗低头的
焦心,是一个又一个少女从平路村子遁隐后的失落。难为那些把他们的外出当作幸福的依据的更多离不开眼瞎的父亲、急着喝水的玉米的青年小伙,还在火塘边算计
秋天玉米收后的外出之路。
平路的老白椿树下,仍然是抢在牛屁股后面拾牛粪的老奶们。牛屙屎都不得安
宁,尾巴一翘就有粪箕抵到屁眼上,连最微小的一点隐私都被缺少肥料的形势所逼,谁还敢说牛粪臭还是香。老奶奶们也不是闲着无事,裹着小脚的老奶走起路来都
具体,抢一泡牛粪差不多要把命都搭上。牛出山后,老奶们向白椿树下的那片荫凉聚集,聚集到某家小儿子的婚事上或者某家与某家为一锄地争得打架的事情上。老
奶们心平气和,自有一份公理在心,她们评说着一些事情的对错,她们也说自己:“从前,我们村有一个好看的姑娘,后来嫁给了一个有钱人,那可是非常非常的有钱,后来啊”,
后来的事往往是一声叹息里结束,其她老人一同陪说者叹气。偶尔有老头子走出屋子,拖着一支长烟锅,也凑在人堆里,慢慢地把烟袋里的旱烟拿出来,塞到旱烟锅
里,用不怎么听话的手划燃火柴,点燃旱烟,也点燃起没有尾巴的白话。劳动力都到田里去了,此刻田里的谷黄得像七月的芒果,青涩中透出嫩黄,正是谷鸟偷食的
时候。父亲就蹲在田房里,一边搓着棕绳,一边喊着谷鸟,喊累了就唱一些连鸟也听惯了的山歌。母亲则在田里忙着,不前自来的秕草、害虫、穗劲稻瘟都得送客,
还有不时上涨的洪水正漫过大堤,面目可怕。
平路最美的时候是冬月,一山连着一山的油菜花把有点破落的村庄若隐若现地
摆到画布,远读近读都是既古老传统又充满现代气息的经典作品,这是从远方回到村里的少女们在花丛中采摘着,谈笑着,粉红的脸蛋在醉人的油菜茶的陪衬下,显
得那么夺目。丰富的农家院落,横七竖八的是刚脱了皮的玉米,耀眼的色泽从一粒粒饱色很好的玉米中闪现,饱偿异乡打工之苦的人是无法再从收获中离开,就是那
些把外出的计划做得最好的年轻人,也都围在收获的庄稼面前,读出属于自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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