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一个人的委托,我们去一个墓园吊唁一个幼小的亡灵。
虽然头一天没有下过雨,但那一天的空气中没有尘埃,天空依然那么清澈,那么幽蓝,只有几朵云彩在天空中缓缓地漂浮着。没有任何阻拦,太阳的光便朝这人世间朗照着。
然而,这么好的日子里,我们的心里却下着阴沉的雨。
生者吊唁逝者,本是一桩很平常的事情,然而,不平常的是,我们去看望的这个长眠者,是一个走的时候才七、八岁的孩子,而委托我们去看望这个孩子的,正是那个斩断逝者幼小的生命之树的人。
这个位于北岸的墓园,是一个半圆形的山弯,山弯面对着的,是一汪跟这山弯一样静谧的人工湖。目光越过湖泊看过去,是逶迤着连绵远去、由青绿渐变为黛蓝的山峦。
这是个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可以寄托的地方。在这里,那走了一辈子路的人,累了,一定可以好好歇息。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凭吊的这个永远停留在孩提的生命,或许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些慰藉。
我们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几个人一起查地图才找到了墓地。凭着委托人寄来的照片,才找到了孩子的坟茔。
站在那片草地上,我们震撼了,所有的人刹那间都没有了言语。原以为,不管大小,不一定是大理石,哪怕是石块、水泥堆砌,这里一定会有一个墓碑。可是,我们的眼前除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什么也没有,地面是平的,只有沉默的芰耧草陪伴着地下孤单的人。十字架上只有几个英文字母,那是孩子的名字。十字架忠实地守着对孩子的承诺,不对任何人讲述孩子从哪里来,是如何来到这里。我仿佛看见了十字架上滴落的眼泪,这故事太悲苦,悲苦得讲述的人流干了眼泪,悲苦得令人窒息……
三年前那个九月的傍晚,一个三个人的家庭。那男人从一张桌子上拔下一条铁质的桌腿,飞奔下楼,朝女人的身上击打过去。女人倒在地上,一个男孩哭喊着妈妈,从后面扑向这个平时很钟爱自己可此刻变成恶魔的男人,想抢下他手中的铁棍,用幼嫩而无力的拳头去捶打男人如山的背脊。失去理智的男人回身把铁棍打在孩子的身上,一下、两下、三下……孩子瘫软在血泊里。终于从疯狂中苏醒过来的男人马上想到报警、叫救护车,可是情急之下找不到电话,他踉跄着跑到隔壁求助,是邻居帮助报的警。警车、救护车风驰电掣赶到现场,女人被救回生天,而孩子在昏迷中挣扎了几天以后,还是撒手西去了。
这曾经是一个多么鲜活的生命哪!他,原本应该继续停留在这地面的世界上,无论这世界是否美好,可毕竟这地面上有草有树,有人类,有飞虫,有鸣禽,充满着生机。他有母亲,而母亲却没有了他在自己膝前环绕、撒娇甚至胡闹。是命运,是无常的命运,残酷地指使一个人,一个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但他称之为爸爸的人活生生地把生命从他小小的躯体里撕扯开去。于是,他,被送来了这里,静静地也是孤怜地蜷缩在这墓园一隅……
这群人来自一个文学沙龙,是对文学的喜好让他们聚集。是冥冥中的一种机缘,让他们在一段时间前认识了那个向生命举起铁棍的人,才有机会在今天来到了这座坟前。
那是一年多前,当地一家报社的主编来到沙龙人中间。她带来一个人的作品,讲述了一个监禁者的故事。这似乎是一个一时冲动犯下弥天大罪,而后已经知悔但一直被这沉重的伤痛压迫着的灵魂。通过这位主编的讲述,才意识到,同是2002年,发生了两桩类似的案件。一件发生在二月份,一个赌徒从妻子那里索取金钱不果,恼羞成怒地当着孩子的面向妻子举起了屠刀。另一件,就是上面的这个的故事。由于两个案件发生的时间接近,而时间又过去了好几年,跟许多人一样,我们也常常张冠李戴地把两件事混为一谈。那时,有人提议(已经记不得是谁),文学是激励人的,既然这个人也愿意写作,何尝不可以吸纳他加入我们呢?或许这样可以给他枯萎的心空吹拂去一点外面的风,让他从阴影中走出来,正视现实,站直了走下去。这是一群淡薄得什么也不想要,只要可以关起门来说文讲字、自娱自乐没人打扰就满足了的人,外人提议去把沙龙给注册了可他们打死都不干。对吸收一个服刑犯是否恰当拿捏不准,也没有上级领导可以请示汇报。踌躇了许久,才托那位主编给捎去一张会员登记表。登记表被填完寄回来了,还附了一封信,信里说,沙龙决定吸纳他入会,让他感到生活有了勇气。于是,沙龙里每一次聚会都摆了一把椅子,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通过申请,沙龙分几批去探望了这位特殊会员。每一次,他都会讲述自己的故事。故事很长,也很让人唏嘘不已。在对自己犯下的罪恶表达追悔莫及的同时,他说,其实自己是可以不被判处终身监禁的,言语间似乎流露出对自己判决过重的委屈和怨艾。
听着他低沉的言语,看着他清瘦的面容,我们没有说许多,但每一个人心里都问着这样的问题:难道在这世间可以有理由夺取他人的生命?我们始终认为,如果一个人可以为自己试图夺取或已经夺取一个人的生命尤其是那么一个活泼水灵的幼小生命找到理由,这颗心是堕落的,这个人应该呆在地狱里!
看来文学再美好,也不一定能融化心灵深处的坚冰,也不一定可以撼动灵魂那坚固的墙壁。
我们宁愿认为,他知罪了,他把忏悔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当我们把一束黄色的菊花连同被孩子称作父亲的罪人托我们带来的悼念卡摆放在十字架前的时候,大家又一次无言。一种气息从地底下升腾而起,弥漫了整个天空,萦绕着每一片草叶。仿佛有一个孩子的哭声从地底下飞出,在空中飘荡着,若隐若现,又经久不绝,虽然很微弱、很无力,可敲击在心房上,让每一颗心都禁不住剧烈地震颤……
他在给我们的信中请求我们,一定帮他打听到孩子去世的日期。当天,墓地办公室无人上班,我们后来通过打电话询问到了孩子的忌日。
离开墓园之前,我们最后向孩子的墓地回眸,忽然悟到为什么墓地的十字架上没有孩子的生卒日期。
原来,孩子从来没有来过世界,也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一直在天国的某个地方,永生着。
2005年9月11日 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