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我打来电话,问今晚有没有空。
我说,那得看你有没有事,如果有事,还得分是什么事。然后才能告诉他有没有空。他说就想找人聊聊天,这人还得是年纪大一点的,有一点生活阅历,反正就不能是留学生堆里的。这样的人我最合适。
“也就是说,年轻人遇到问题了,要找一个老人倾诉倾诉。是这样吧?你没说我老?我自己说自己老,行了吧?你到我家里来吧。”
他执意叫我去他在市区的公寓,说准备了我家乡的茅台酒,周末了,品品佳酿,歇歇。
我驱车赶到市区,把车停在奥大校园路边,走了好大一截路,到了那幢曾经是奥市首屈一指的酒店式公寓,乘电梯上了他住的26楼。
“茅台呢?”坐在他房外的阳台,看着左侧被强烈的底灯映照成蓝色怪物的天空塔直插半空,熙攘来往的车流灯光把远处的跨海大桥妆点成一白一红的两条卧龙,我问道。
“你又不会喝酒,何况还要开车,就别喝了。”
“那我不就白来了?”我大声“抗议”。
“别着急,茅台待会儿给你带回去,我给你准备了上好的葡萄汁,跟葡萄酒似的,只是没有酒精。这可是你们新西兰的特产哟。”
他是我在一家语言学校当学生辅导员的时候迎进来的新生。他来自南京,我的母校也在那儿,所以感觉有几分亲近。看见他的资料上写着大学本科毕业,在国内雅思成绩考了6.5分,我疑惑他为什么不直接报考大学,却跑来上语言学校。后来我建议他转校,直接上大学。他在那家语言学校呆了不到两个月,就上了奥大,从此我们成了忘年交。
“说事吧,我可不是来混喝的,忙着呢。”我呷了一口葡萄汁,感觉非常爽口。
“你有寂寞的时候吗?”他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也端着一杯葡萄汁。
“有谁没有呢?”我不明白他为啥问这个问题。
“当你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想起谁?”
“这话听起来怎么象一首流行歌曲的名字啊?”
“这几天,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浮现出这个人的影子。”他递给我一张双人结婚照片,背面写着四个字:我结婚了。
“照片中的新娘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他的话轻得几乎让我听不见……
在新生联欢会上,一个身材娇小且面容姣好的女孩背诵了一段普希金的《致克恩》: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天仙…… 打那以后,她就有了才女的称谓。后来主编学校文学社社刊,她带着赣南湿漉漉的苍翠竹林气息的诗句显现了她的文字功底,当人们再度称她“才女”的时候不再是一种调侃。他是学生会副主席兼文化部长,每学期的文艺演出,他的男声独唱往往是压轴节目。学生会与文学社的办公室相邻,本来他俩就同班,于是经常一起举办活动。有时候,人都走空了,整栋大楼就只留下他们俩。
有一年春节,他没回家,年三十晚,他一个人在学生会办公室里看电视,顺便打印一些材料。他发现隔壁文学社屋里的灯也亮着,走过去一看,原来她也没有回家。那个大年夜,他俩到学校小卖部买了一堆吃食,在办公楼里一起过了一个年。他跟她讲自己在家乡的女朋友,她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霞光透过窗棂,把窗外的悬柃木摇曳的影子,照射到他俩身边。
有一天,她告诉他,新街口大三元电影院放映美国经典电影《十字小溪》,他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她的询问,于是默默点了点头。看完电影,俩人还沉浸在电影的情景里。在走向电车站的时候,她停下脚步,说想走一走。
他们沿着中山路向北走着,过了鼓楼大转盘,踏上了中央路。一路上悉索的悬柃木落叶在他俩的脚边旋转着,随着他们步伐的节奏跳着伴随他们脚步的舞蹈,就这样走到了玄武湖边。在玄武门公园入口的边上,他跃上一段矮墙,回身把她拉了上去,跳进公园里面。公园早已关闭了,早已没有了游人,静得可以听见柳叶的沙沙声,还听得见湖中鲤鱼的悄悄耳语。
夜里的风吹皱了湖水,吹动了湖畔的柳树,也吹动了他俩的衣衫。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一只手下意识地伸进了他的臂弯。在这样的夜晚,她不仅感觉到冷,似乎还感觉害怕,他笑她胆小。
他俩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话。话题渐渐从《十字小溪》转到文学、移向他家乡的女友。如果说谈起电影、说起文学时是两颗博动着的年轻心灵的对话,当说起远方的她时,情景演变成了一个滔滔不绝的讲述者面对一个静默的倾听者的独白。
这样的独白,一直延续着,从他们认识起,一直到唱起毕业歌的那一天。
他觉得自己太幸福了,因为自己的心里满满地装盛了一个人;而她却似乎从来没有中意哪个男孩,这不公平。他问她,难道诺大一个校园,竟然没有一个男孩值得她留意?她总是回答:或许有,但或许无份无缘。于是他到处为她张罗,甚至还曾经自作主张给她买了两张电影票,连同他的一个好朋友一起交给了她。
那晚,那个朋友看完电影回来,对他一阵埋怨:以后别让他去当这冤大头。她心里早就有了人!他追问:“谁谁谁?” 朋友说:“你自己清楚!”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清楚是谁?
毕业了,他送包括她在内的一堆同学上火车,同去的还有从南方特意赶去南京的女朋友。她握着他女朋友的手,嘴里重复着“祝福”这两个字,就早早登上了火车。直到列车开动,他才看见她脸上流满了泪。他沿着站台随着火车奔跑着,叫着她的名字,直到站台的尽头……
他一直保持着跟她的联系。信上的话语除了对她工作的问候,依然大篇幅地跟她说他的女友。
直到有一天,她寄来了一张照片,是她和她的新郎,就是我一来他就递给我的这张。背面的四个字“我结婚了”中,那个“婚”字好像被水滴侵湿过,有些模糊。是雨水?茶水?他说,可能是泪水。
收到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傻傻地在阳台上坐了半宿。这时的他才意识到,原来她一直想跟他说些什么,却一直没有启口……收到照片前的一个星期,女友刚刚因为他没办法把她调到同一个城市而离开了他。
工作了三年,他辞去了工作,离开了那伤心的城市,来到了奥克兰。
打那后,每当孤独的时候,总是想起她,想起一起走过玄武湖的那个夜晚。
离开他和他的公寓,我手上捧着他硬塞给我的茅台酒。反复咀嚼着他的故事,我感觉出那里面有几分如这茅台酒般的苦涩,也有些许如这茅台酒般的甘醇。
夜幕里路灯下,我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当我孤单的时候,我会想起谁?
2005年10月5日 奥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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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屋檐 - 杨林沙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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