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男的反叛


美国全国性的女性大游行，今年1月19日已经办到了第三届，女性们集体走上街头为平权、正义、反性侵等议题发声抗议，很多男性也参与表达支持。这一天，在科罗拉多州，也有一个男人上社交媒体发了一条动态，就奔出家门去寻找游行队伍了。

但他带的不是标语牌。他带的是枪，准备趁女人们集体上街的日子，去搞一场轰轰烈烈的恐袭事件。这个叫Christopher Cleary的人，在朋友圈留的动态是：「我都27了，还从没有过女朋友，还是处男，这就是为什么我计划去公共场合杀人，我不打算活了，所有那些拒绝过我的女生该扳平了，对女人我见一个杀一个。」

所幸，警方在他前去执行计划的路上截住了他。



然而我们并不总是这样幸运，有时会有漏网之鱼。2018年4月23日，一个叫Alek Minassian的25岁年轻人，驾驶租来的面包车在多伦多街头肆意冲撞行人，造成10人死亡、16人受伤。动手之前，他在Facebook帐户上发布了一条帖子宣布，“剩男（Incel）的反叛已经开始！我们要打倒这些俊男靓女！向高贵的绅士艾略特·罗杰（Elliot Rodger）致敬！”

在北美社会遭遇的恐袭活动中，人们经常把恐袭分子说成单独行动的“孤狼”，但是迹象表明，事实并非如此。

2015年10月1日，美国俄勒冈州26岁的Chris Harper-Mercer在安普夸社区学院（Umpqua Community College）校园内枪击，造成9人死亡、8人受伤，他本人被警方当场击毙。他在网上发布过关于非自愿独身的话。

2016年7月31日，一个名叫Sheldon Bentley的男子在加拿大埃德蒙顿的一条小巷里遇见一个失去知觉的人，就对着他的肚子一顿猛踩，把那人踩死了。他对法官说，他因为单身四年而感到沮丧才泄愤。

2017年12月7日，在美国新墨西哥州的一所高中，21岁的William Atchison射杀了两人之后自杀。此前，他在几个在线论坛上使用化名“艾略特·罗杰”并称赞这位“至高无上的绅士”。2018年11月，一名自认是剩男的人在佛罗里达州的一间瑜伽工作室中枪杀了两名无辜女子。

这些案件不是巧合，已经不能再用“孤狼行动”来解释了。这些案犯，都自称是“剩男（非自愿单身处男）”。这些人在网上形成了兄弟会式的群体，他们的共同特点是谈恋爱一直不成功、又把上床两个字看做人生价值的标志，最终对于女性形成愤恨，经常表达厌恶和仇恨的极端情绪。剩男们通过在线论坛4chan、Reddit及其他的一些BBS进行互动，也使用流行的社交媒体平台上如Facebook和YouTube。据估计，三个主要的在线公共论坛中至少有多达60000名活跃成员。



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他们在网上发泄的厌女情绪就变成了暴力幻想，许多人在网上鼓励强奸、暴力，在某些情况下还会杀人。犯罪学家和社会学家已经发出警报，警惕孳生暴力的剩男亚文化社群，他们说这些团体构成的威胁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在过去的30年里，伊斯兰教极端分子在加拿大总共制造了77起极端暴力事件。相比之下，剩男制造的却多达120起。安大略省西部大学的犯罪学家Mike Arntfield告诉记者说，“这些人非常危险，一旦这样一个男性有自杀倾向、迷失了人生方向，你不知道他会干出来什么“。

剩男亚文化被广泛认为起源于1993年的魁北克，当时一位名叫Alana的年轻大学生创建了一个网站来，讨论包括她自己在内的非自愿单身生活，本来指任何剩男剩女等“人生孤独、从未发生过性行为或者长期没有恋爱关系的人”。

但如今，这个词早就蜕变为专指一类思维偏执、暴力的直男癌，他们认为男人天生有对于女人的身体优势和特权。上面提到过两次的“高贵的绅士”艾略特，就是这样的代表人物。

屌丝集散地


2014年，22岁的艾略特，在加利福尼亚州杀死了6人、打伤了14人之后自杀身亡，他留下了一份长达137页的宣言，标题是《我扭曲的世界》，这部宣言书让“剩男”这个词名扬天下。据调查发现，艾略特还制作和发布过一系列YouTube视频，最后一段说：“明天就是报应的日子——我要报复全人类的一天……我会宰杀每一个被宠溺的金发荡妇......你终于会看到，我才是优秀的那个、才是真正的阿尔法男（超级男神）！”

在过去的几年中，艾略特的名字和著作被这个社群的成员反复提及。2018年发生佛罗里达州高中的情人节屠杀案，年仅19岁的Nikolas Cruz持自动步枪杀害17人，也曾在网上称赞艾略特，说他不会被遗忘。



早在1989年12月6日，加拿大蒙特利尔工程学院发生过一次针对女性的大屠杀。当时，25岁的Marc Lépine因为憎恶女性，携带枪械杀死了14个女人、射伤14人之后自杀。很多剩男论坛都把Marc看作剩男杀手第一人。

这些思维单一的剩男们相信，女人欠他们，恋爱和性应该是基本福利。对于性和单身的态度成了一种宗教性的氛围，对这些原本独立思维欠奉的人形成了洗脑效果。他们对于那些有吸引力的女性又爱又恨，把她们称作只关心外表的“花瓶女（Stacys）”，认为她们追的是那些肌肉发达、外型性感、又成功的“肌肉男（Chads）”。剩男们幻想，这些型男泡了太多女人，搞得他们自己没人理、没人睡。

但是剩男们并没有化悲痛为力量来提高自己的修为，而是把愤怒发泄到女人身上，对女权主义也恨之入骨，认为女权主义让女人翅膀硬了、越来越无法无天。在一些论坛中，他们鼓吹以暴力报复女人，并把上面那些著名的杀人犯视为英雄，Alek Minassian和Elliot Roger的首字母，被嵌入像“AMazing hERo（真心英雄）”这样的短语来传扬。

所谓“剩男的反叛”，根本不是反叛，而是对男尊女卑的各种男权社会陈旧观念的全面接纳，当然对于挑战男性权威的女权主义不能容忍。

这里我们必须介绍一个词汇，“男人圈（manosphere）”，这是一个由相关网站、论坛、博客等组成的虚拟的思想生态圈，主旨是“男性话题”，不过这里的所谓男性话题指的是男性气质、男性权力、把妹训练、反女权主义等等。跟追求性别平等和人权保障的女权运动相比，男人圈普遍有着厌女症的世界观，往往又有种族主义，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术语，藐视当下世界的普世观念。

Reddit论坛是男人圈的一个重要信息集散地，像其中的“红药丸”板块就有超过二十万用户，4chan则是一个臭名昭著的贴图论坛。在这些地方，剩男们是活跃的力量。

但是这又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性生活不满足的问题，因为寻找性服务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事实上，这些人并不愿意找性服务“解决生理问题”，而是要花功夫练习所谓的“把妹（PUA）”技巧，把一个符合心目中性感可人形象的目标逐渐收服，成为自己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操纵对象。这套搞不定之后，挫折感更加剧了恨意。显然，这跟爱情也没有什么关系，骨子里其实只是控制。

据有些专家认为，男人圈实际上就是所谓“男子气概的最后堡垒”，共同的意识形态是：认为女人的地位就是男人的附庸，认为男人要用金钱、权势等方式利诱和摆布女人，认为女权主义是挑战了性别角色的坏东西，认为理想的男性气质就是霸气的“阿尔法男”。

安大略省技术学院的犯罪学专家Barbara Perry长期研究仇恨犯罪，她提出质疑说，“这怎么不是对国家安全的攻击呢？......我认为我们犯了一个危险的错误，以为它只是一个边缘运动。”论坛上也有剩男在试图阻止仇恨和暴力，说这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2017年10月Reddit宣布一项新政策，禁止“鼓励、颂扬、煽动或要求暴力或对个人及群体造成伤害的内容”。但是整体上，剩男社群是一个厌女、仇恨和暴力的世界，普遍具有极右翼倾向即歧视女性、非白人、同性恋等。

男权文化的复辟


把剩男铤而走险的问题简单视为“心理健康”问题，将是不诚实和危险的。剩男是一种有毒的、仇恨的意识形态，而不是一种精神疾病，以其名义进行的杀戮应被视为恐怖主义。剩男亚文化吸引了那些苦苦挣扎的年轻人，但并不是帮助他们解决人生问题，而是激化他们、加剧他们的愤恨和虚无主义。

衣阿华州研究网路社区的社会学家Ross Haenfler认为，剩男虽然可能是比较新的词语，但在很多方面，产生这个现象的社会气候已经持续了五十年。“我们所看到的是，女性、有色人种、LGBTQ人群、移民和其他人都要求认可、要求权利”，他说，“然而，这些权利是以牺牲异性恋白人男性的既得利益为代价的”。

五十年前发生了什么？答案是，以马丁·路德·金为代表的民权运动，1964年的《公民权法案》、1965年的《选举权法案》等带来了我们所处的当今时代。然而，北美的右翼势力从没有停止复辟旧时代的努力，以保守为名的意识形态阵营也给男权文化提供了保护伞。Haenfler说，“文化成分就在那里，基础就在那里还没有消失。在可预见的未来，我很遗憾地说，恐怕还会有这类的杀戮事件发生。”



当今社会关于女性的教育其实已经做得颇有成效，很多女孩从小竖立了很强的自我意识和男女平等平权观念，也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免受暴力和语言行为上的骚扰。然而，对于男性的教育迟迟跟不上，我们需要男生从小有意识对自己的行为负责，需要对男权文化的旧观念有更多的鉴别和批判能力。加拿大公共安全部长最近表示，右翼、白人至上主义者和新纳粹团体越来越成为加拿大社会的主要担忧和威胁所在。

当年蒙特利尔大屠杀事件，极大刺激了加拿大妇女运动，加拿大女权主义者Judy Rubick说，“我们会把对事件的哀悼转化为中止男性针对女性暴力的行动”。1991年12月6日，一群男性佩戴白丝带在安大略伦敦市举行纪念集会，此后这一天就被设定为加拿大反对性别暴力日，敦促人们采取行动消除针对女性的歧视和暴力。

目前，“白丝带”运动已经由加拿大扩展到全世界60多个国家，成为最大的反对性别暴力运动，白丝带已成为通用标志。白丝带运动强调男性的参与，男性不仅不再扮演施暴者或旁观者的角色，更要成为出手干预的担当，这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有毒的男性气质

从根本上说，男权文化所定义的以“阿尔法男”为标准的男性气概，则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人们越来越多地意识到，剩男文化有毒，是因为旧的男性气概有毒。

因应反性侵、反暴力的#MeToo运动，社会对于男性的角色也进行了反思。最近，剃须刀厂商吉列推出了一支针对有毒的男性气概的广告，引起了轩然大波。广告向观众提问：“霸凌、骚扰，这是一个男人能做得最好的吗？不，只有通过挑战自我来做更多事情，我们才能更接近最佳状态。请说出正确的话、采取正确的行动。”

不过，广告播出之后，却引起了许多反弹。一些人夸张地说，这是要男人不要当男人、要挥刀自宫吗？——这些人的自尊心该有多么脆弱？



在美国的西部片所描绘的传统概念里，暴力是匡扶正义的途径、枪支是不可或缺的男人标志、大开杀戒是英雄的所为。枪支与暴力在男性气质中占据份量，是因为处于保护和斗争的原因，而这种基因，是植根于恐惧与生存的原始本能。

不幸的是，这正是迄今主流社会的对于男性“阳刚”气质的概念，往往都是出于生存竞争的权力和控制，包括压抑情绪、自我自负、无理霸道等等。相应地，情绪外露、犹豫不决、服从妥协，都是不够男人的表现。女性自然而然地处在了被贬低、被鄙视的位置上，男性则为了证明自己“够男人”而倾向于诉诸暴力，对任何“女性化”的言行和情感都像瘟疫一样躲避。家庭暴力、校园霸凌、职场歧视，都可以归结到这种有害的男性气质。

但这是真正的男子气概吗？这种肤浅的、基于恐惧的文化基因，显然不可能符合人性的根本。深层的、基于无畏的文化基因，才应该是真正的男子气概的来源，这包括智慧、通达、敏锐、视野等等，而这些又怎么可能只是男性专属的呢？其实，并不存在“真正的男人”这个概念，有的只是“真正的人”这样的概念。男人直接成为了神话，却还没有首先成为真实而可触及的人。

然而，人们依然对于男生娇纵，小时候说，“男孩就是男孩”，调皮捣蛋是正常的、长大了就懂事了。等长大了，又说“男人就是男人”，所以咸猪手、黄色笑话、摆谱儿要面子等都是应该容忍的。

剩男们在成为无可挽回的凶犯之前，他们曾经也是受害者。男权文化并没有善待他们。让男生从小在有毒的男权文化的雾霾里长大，对他们并不是溺爱，恰恰是家长们的渎职。没有人愿意做约不到女性的剩男，但是剩男越来越多、越来越郁闷的今天，是不是从侧面印证了，对于男性的教育需要全社会一起来补课呢？满世界的女德班办得已经太多了，其实，开几个男德班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