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城监狱出来以后,刘晓庆第三次结婚,丈夫小她8岁。那是2003年,姐弟恋并不像现在这样普遍。以至于在5年之后,另一位女明星马伊琍嫁给了文章,他小她9岁,还引发了一场讨论:女大男小的婚姻会遇到什么问题?
放在今天来看,这件事情并不值得讨论:婚姻所遇到的问题就是婚姻本身,和谁大谁小无关。社会认知显然在不断进步,可即便放在今天来看,刘晓庆也是个冲在公序良俗之前的人,她不怕付代价,也乐于这么做,始终和大众保持一步之遥,这让她像个传奇。
对于女大男小的关系,刘晓庆的理解很到位,她说:“一个女人要吸引年轻的男人,单单媚是不够的,她一定要有刚的一面,才有持久的吸引力。”
有一次,刘晓庆带着新婚的丈夫和一群朋友吃饭,有人逗她,说他比你小这么多,会不会是图你什么吧。刘晓庆处理得很简单,她立刻对丈夫说:“跪下,说你爱我。” 在场者都很震惊,因为她竟然这么说,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丈夫真的这么做了。 这就是刘晓庆。如果想活得不那么正确,她不能弱。
我妈妈是刘晓庆的粉丝。
上世纪80年代,我妈妈在一所子弟小学当音乐老师,为了支持小姨学英语,我家买了一台日立牌黑白电视机。电视机里的世界是重大的,女人也很有能力,比如郎平,她拿了金牌。
再往前一年,有个高位截瘫的女人写书、演讲、成为全国模范,她叫张海迪。同样是这一年,大明星刘晓庆和导演陈国军婚外同居,他们住在了一起,为了对抗各种攻击,刘晓庆发表自传《我的路》。
写到这儿我先说点闲话,因为忽然想到另一个大明星:巩俐。
巩俐1994年和张艺谋分手,之后嫁给了新加坡富商黄和祥。彼时报业兴盛,新加坡报纸上刊登出消息,说巩俐和黄和祥已确认同居,国内媒体纷纷转载。
当时陕西发行量最大的都市报是《三秦都市报》,副总编叫袁秋乡,她说:“我绞尽脑汁,把“同居”两个字拿掉,换成了《巩俐和黄和祥生活在了一起》。”第二天,报社热线电话被打爆,因为“格调低下,趣味恶俗”,袁秋乡被叫去写了份检查。
2000年,我成了《三秦都市报》的一名记者,这一年巩俐担任了第50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席。有一次袁秋乡和贾平凹打麻将,贾平凹停牌了,单吊一张,他把那张麻将牌抵在脑门上,问袁秋乡:你见过巩俐么?
没有。袁秋乡也有点吃惊:她没见巩俐,却因为巩俐和别人同居写了份检查。 贾平凹手放下来,脑门上赫然印着个一饼。那一圈他没胡成,生闷气,问桌上的人:你咋知道我单吊一饼?
王尔德说:“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的确是这样,我们这个时代的无聊之处,是所有人的命运都越来越雷同,食物越来越雷同,连脸都越来越雷同。而那些努力对自己真实的人,她们跑在时代的前面,就要冒更大的危险,在狗血和传奇之间摇摆不定。
巩俐是这样的,刘晓庆也是这样的,幸运的是:她们都得到了更多的宠爱。我对这样的女人充满嫉妒,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她们总有办法把错误变成魅力的一部分。
究竟是巩俐好看还是刘晓庆好看?在这个问题上,我妈妈和我划清了界限。妈妈是理直气壮的,1989年,李翰祥拍《一代妖后》,刘晓庆和巩俐竟然同框了。刘晓庆演慈禧,巩俐演一个小宫女,被慈禧卖入了窑子。妈妈说:“刘晓庆演得真好,巩俐一点儿也不好看。”
妈妈说的总是对的。在1989年,巩俐实在不像小宫女,她是威风凛凛的花,高杆大朵,一点儿也不想取悦别人。而刘晓庆太像慈禧了,或者说她更像武则天。一个女人身处高位,如果只会白莲花、心机婊讨好男人弄死小孩这些宫斗戏码,那你真是对人性和历史太不了解。
她决定自己的命运,只做了一件事:征服。征服男人,征服时间,征服盖棺定论。她活一天,就像打少林寺十八铜人阵,不和所有困难都打一遍,不打完了,打赢了,都不算过关。
2002年,刘晓庆涉嫌偷税漏税上了新闻联播,从明星到囚徒,她在秦城监狱度过了422天。
就在这个时候,我开始喜欢刘晓庆了。一个在票房上从未失手的明星,一个毫不掩饰个性的女人,她的故事如此曲折,这让我觉得好奇,我找来了那本《我的路》,认真看完,这距离我妈妈的阅读已经有20年了。
不得不说这非常奇怪,20年前,刘晓庆的私生活,她对自己的定义,对时代的看法都难以置信地大胆,我一直在想:这个人当年怎么没被封杀呢?不管遭遇多少大起大落,她光芒万丈的生命力都难以磨损。
我看着刘晓庆的脸,那种有一点点过时的迷人感,扩大了我对美的认知,她让我肃然起敬。
我有一位朋友,某年春夏之交过后,他被关进了秦城监狱。他有严重的糖尿病,随身带机器人注射胰岛素。有一年在西安,我带他吃饭,他吃了140串烤肉,然后说:再来两个烤饼。我胆小,说你吃粮食会死么?他摆摆手:死了也要吃,这是秦城后遗症。 每个重大考验都会在人身体上留下一些证据,也许非常隐秘,但都是合理的。
在狱中,刘晓庆最难忘的是收到影迷写来的一封信:在英国萨伦港的国家船舶博物馆里,陈列着这样一艘船——它下水以来,在大西洋上遭遇了138次冰山,116次触礁, 27次被风暴折断桅杆,13次起火,但是,它一直没有沉没。 刘晓庆认为自己就是那艘船。
2003年8月,在姜文的帮助下,刘晓庆被保释出狱。2004年9月19日,刘晓庆出现在金鸡百花电影节的颁奖典礼上,这是刘晓庆失去自由后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她作为颁奖嘉宾,给葛优颁发了百花奖最佳男演员奖。把奖杯递给葛优之后,她伸出手,摸了摸葛优的光头。这个动作非常罕见,有人说:这意味着从头开始。
我看了现场录像,心说这个女人,她就是不服啊。不服老,不服输,不服这个时代给她个冷屁股。以刘晓庆的资历,她已经可以公然摸葛优的光头了,可她硬是从头开始,在横店跑起了龙套,有时候等一天都没戏可上,有时候只有几句台词,片酬从一百块开始。
一次,刘晓庆与李宇春一同参加活动,现场惟一的贵宾室给了李宇春,刘晓庆和另外一些演员只能坐在过道里。有个记者眼尖,认出了这个坐在嘈杂过道里的女人竟然是刘晓庆,立即把话筒递到她嘴边:庆姐,坐在这里有没有长江后浪推前浪之感?她从容作答:新人辈出是好事,再说李宇春还是我校友呢,我们都是四川音乐学院毕业的。
见过面子,见过金钱,见过人心,对刘晓庆来说,最让她焦虑的并不是名和利,她是生来要负重的人,能不能重返时代中心,沉甸甸地存在着?这是难的。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刘晓庆的脸悄悄发生着变化。她出第四本书,去签售,记者们不再问她演的戏,她的想法,关心的都是整容话题。
我曾经拿着刘晓庆的照片给我妈看:妈妈你看她保养得多好。结果我妈看了一眼问:这是谁啊?我说刘晓庆。这下我妈崩溃了,她说这怎么会是刘晓庆呢?她怎么长这个样子?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看着比你还年轻?
我妈实在是太不会聊天了。
幸好我妈妈是个普通人,普通人不怕老土,不介意跳广场舞,更容易接受衰老。我妈妈喜欢刘晓庆的时候,她三十几岁,现在我妈妈已经是个穿着大红毛衣,外面套个蓝色背心的老太太了,刘晓庆看起来还是三十几岁。
有一次参加饭局,认识位白胡子先生,他是刘晓庆多年好友,刚刚给她庆祝了生日。我没忍住,问白胡子先生:她的脸都做了什么?白胡子先生说:到了一定的年纪,无论男女,脸上都要有些保养的。但身上没办法骗人,晓庆六十岁的人了,手臂上一点儿都不松,皮肤和肌肉都很有弹性,这是整容也整不出来的。
我又问他怎么做到?白胡子先生说:她饮食很讲究,一直坚持打羽毛球和游泳,运动量很大。
这就是刘晓庆,她显然不是我妈妈那样的女人。她认为年轻是最重要的,对于自己的美,她供奉如神明,分毫必争。
2017年过年期间,有位黄毅清先生在微博里骂刘晓庆,原话是说:“这世界最被人看不起的莫过于在什么阶段却不干该干的事,如果你心态年轻,就算你满脸皱纹,别人也会觉得你活得年轻。可是你整容P图装少女,你是抛弃了原本这个年龄该受到的尊敬,去交换来成群结队的网络攻击。这又是何必?最后,祝你新年快乐,刘晓庆奶奶。”
我不知道这位黄先生是谁,单就文字来说,真是360度全死角的烂语感。有人过了个假年,有人喝了假酒,有人养了假狗,难道装个假孙子也很有意思吗?一个30岁的男人,管刘晓庆叫奶奶,看得我尴尬癌都要犯了。这位黄先生真是没礼貌 ,没来由地攀什么亲,在你的词典里,难道没有“女士”这个词吗?
评论里好多人留言,还说黄先生从前也公开骂自己前妻黄奕。黄先生就恼了,说我骂她是为刘晓庆好,你没看见那么多人骂她吗?
说实话我没看见到底有多少人骂刘晓庆,想来刘晓庆也不介意。这世界刘晓庆不常有,常有的是直男癌自以为是,十分擅长嘲笑老女人,还有那种更让人厌烦的正确癌,打着为你好的名义来损害你。在我看来,黄先生转述别人所说的坏话,无非是对自己说过的坏话不敢负责。
我妈妈也这么教育我:人到什么年龄干什么事儿。她说二十岁年轻,要尽量美貌,谈个轰轰烈烈的恋爱。三十岁以后有个好性格,被人喜欢。四十岁以后有见识,有好的生活。五十岁以后要有钱,能对很多事情说不。到了六十岁以后,我妈妈说:别的都是假的,让自己高兴最重要。
谁规定了女人什么阶段应该长成什么模样?日本有个女作家,七十多岁谈了场恋爱,八十岁写了本私小说。
女友唐辛子说:我原本以为七十岁的爱情会拥有存在于云端般高不可攀的睿智与稳重。但后来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们一样会争吵、会吃醋、会怄气、会在深夜里泪眼滂沱,会在急切想要见到对方时,象旋风一样奔跑。原来,当爱情到来时,人是可以从七十岁瞬间回到十七岁的。
这世上一定有无数法门,推开其中的一扇,你就能瞬间重返年轻。重要的是,你有没有给自己推门的机会?
导演田沁鑫说:我在排练场很近距离地观察过刘晓庆。她也不太施脂粉,挺年轻的。她的心理年龄只有26、7岁,非常健康。我对她的美也很好奇,为什么她总是很年轻的样子?可能有人会低估她对于美的在意。就是说,会站在比她低的角度看问题,于是非议她对美的维护。她是一个女演员,她自身就是一个艺术品。她对于自己的美,是像宗教一样维护的,带有精神性,让人肃然起敬。
在话剧《赛金花》中,结尾时有一句台词:我曾红极一时,即便我这一生大起大落,也挡不住我新时代女性的光芒。台上是晚清奇女子赛金花,戏服下的那个就是新女性刘晓庆。
在这个时代,你可以找到许多比刘晓庆漂亮的女人,她不算是能够俘获文青热爱的女演员,也不再是大众情人,但她的经历,就是一部女人的时代剧,她最大可能地挑战了公众的认知,拥有一把忽明忽暗的故事,一种从未被人理解的个性。
我希望能够拍摄她,让她成为《这个时代的审美》中的人物。
(来源于微信公众号美的专业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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