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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克兰的黄种人和白种人



  奥克兰现在变得越来越复杂。他说。主要是黄种人太多。他冷冷地,像跟黄种人有仇,但他自己就是个黄种人。

    站在皇后大街的十字路口等红灯变作绿灯,开始数人的游戏:路口等着的,正前面8个黄面孔、3个黑面孔、5个白的;左边,5个黄的、3个白的;右手,4个黄的、5个白的;自己这边,3个黄的,2个黑的,1个白的。即使早就定位于移民城市,奥克兰可没有十足的心理准备看到90年代后期亚洲移民的大量涌入,以至本来挂在这城市面上欢迎的微笑渐渐变得单薄,薄到掩不住其后的慌与烦。

    我们一起坐在莎士比亚饭店对面等车。1字头的车都开往西区。春天在路上,水泥路面的阳光有了柔和的迹象,而西区,离市中心远些的地方,道上细小的黄油杯已经开得一片一片了。还有些樱花和日本枫树,在庭园里的,东一棵西一棵,均放出深浅不一的粉晕。

    边上抽着烟的是个白人女子,隔着她一个空位坐了一个瘦小的印度人,再过去一个位子,一个听MP3的中国学生。我没见过印度人在公共场合吸烟,他们似乎更小心、更内敛,哪怕他们的英语比中国人强得多。那个印度人,女的,一件棕色的两用衫,肤色跟衣服糊在一起,戴着金耳环,悄悄地,用眼角扫视。白人女子谁也不看,抽着烟。

    莎士比亚饭店用了比砖红再厚重些的暗橙涂墙体,窗和门框漆成铁灰。二楼支着一把大大的黑伞,下面一男一女举着杯子,百无聊赖地看街对面——我们这儿。我跟他猜他们在喝什么,酒,还是果汁、爱尔兰冰咖? 我想他们手里的是酒杯。不过大白天的喝酒总是不合适。你想进去吗?上去吗?我们也上去坐一坐?不了,车要来了。

    不知道第几次坐在莎士比亚饭店对面等车。对面,10码之外的小门开着,跟西区我们家的门一个尺寸,开的样子也像我们家,欢迎光临,任何人。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过去。就几步。只是一直注视着里面白天也亮着的灯,外面的阳光反衬里面的昏黄。二楼那里又是别样一个世界,露台是明朗的,离地面不高,又可亲近市声。这个饭店像个禁区,不是我们的地盘。莎士比亚不是禁区,莎士比亚是所有人的莎士比亚。悖论或矛盾这样形成: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可以热爱和理解一个地方如热爱和理解莎士比亚,问题是莎士比亚怎么想。他显然不认得你,他未必接受你以莎士比亚爱好者的名义随便进出他的家。

    来了一辆113,请问往WATERVIEW么?不。这是快线车,不去。司机也是个印度人。他背后坐了个中国小老太——我肯定她的身份,因为她的同样小心谨慎的表情,怀里抱着书包——坐在那个位子容易下车。她只要记住两个英语词就够了:上车时TWO STAGE,下车说THANK YOU。她在出门前就记好了自己得坐哪路车回家,不会冒险。奥克兰的公车不报站,一切全凭自己记。记住几根电线杆、便利店、19世纪初的房子、绿地、保留地、蹦床上蹦着的毛利孩子、小车拍卖市场、三菱广告、TOYOTA广告、SHELL加油站、关着门的家具店、一棵粉玉兰、西部春天公园。

    车上可以听到背后座位两个女人在聊天,竖起耳朵使劲听,想试验一下光从谈话想象出长相。零星捉到的语片:

    (一个印度口音的细小的女声)他们又有什么权利。

    (粗些的本地口音)我明白,她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印度口音)我知道他们背后笑我讲话很可笑,我做什么他们都认为不对,无非就因为我是外来的。

    (本地口音)你想得太多了。

    (印度口音)可是他们不想想,他们除了会英语,又不会说印度语,而我讲两种。

    (印度口音)你能给我些建议吗?我觉得我最近精神太紧张。

    座位前面的茶色玻璃挡板里看不清她们的脸。印度口音大概是向她的上司、或者同事诉苦,我想她是个小个子,眉毛浓黑,眼白很多的。本地口音听着是年纪大的,对外来者如移民等较友好的,因此我想她会胖一点。我比她们先下车,最后一刻我还想转头仔细看一眼,犹豫再三,放弃。   

    到了家。在家里收邮件,一个取名“多元文化长白云”的组织(新西兰号称长白云之乡)发来倡议,10月份,请大家参加在首都的反种族歧视大游行。我便跟他说:春天去一趟首都很不错。他说:可是惠灵顿风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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