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遙祭先父十年忌辰
十年歲月匆匆的流走,原預訂在今年五月,先父辭世十週年忌辰時,要去德國小鎮掃墓,然而計劃竟無法實現。那份不孝的愧疚如利齒、慢慢啃咬著心肝肺腑,疼痛油然滋生。點點滴滴的折騰、以至失魂落魄般的靈思遲鈍,渾渾噩噩的寢食不安。
惆悵失落以及無奈,望著客廳油畫先父遺照,以及祭祀檯上的水果、糕點;燃香後,要兒、媳、女、婿以及嫡孫、外孫女們輪流上香鞠躬。讓這些洋化或半洋化的後輩們明白「慎終追遠」,認識祖上的心意,彷彿成了家中每年大事,也藉此機會向兒孫們陳述黃家的根源、和些煙遠渺茫的掌故。
每年清明和重陽節日,在偶而雨紛紛欲斷魂的行人中,我是有墓難掃的異鄉人,只得對著廳中油畫追悼,以心香遙祭替代親臨墓園。當年離亂、辭根散作九秋蓬,原以為地球村形成,相見不難?沒想到的是,幾萬公里距離,並非如往常可定省晨昏、盡人子之孝道。而死別後、居然會出現有墓難掃的困境?
熟讀典籍、明知親在不遠遊,為了盡孝,是不該遠離父母;世事難料,本來約定逃出生天後,都要到澳洲作為團聚新鄉。沒想到弟弟們郤連挑選的機會也沒有就被送到了德國,一個絕沒想到要去定居的地方。完整的大家庭竟硬被拆散了,親心之痛、當年我還不能體會,年歲徒增後,才漸漸領略了父母思念遠離兒孫之苦。而更令我痛心和愧疚的是,不但雙親生前因分離而難盡孝、大去後無法在年節忌辰前往掃墓祭拜,真是愧為人子啊!
母親先移民極樂世界,父親除了深冬大雪無法出門外,每天清晨必散步幾公里到寧靜幽美的墓園內;為先母點燃一枝有嚧咀的香煙,然後對著那塊中文牌碣喋喋不休的訴說兒孫稍事。
那年到德國省親,父子清晨散步,不知不覺的一如往常習慣,我被父親帶至那在鬧市中的大墓園,找到先母埋骨處。令我驚訝的是青草地前,插滿了幾十個嚧咀煙頭。記得先母生前,為了伴隨良人,才偶然燒枝香煙,煙癮並不大。先父為了追思,怕泉下老妻寂寞,自個兒抽煙時,不忘也給亡妻點燃一枝香煙。在吞雲吐霧當兒、將家事一一陳述。
每想起老父那份執著,其實是極度的寂寞,先母棄世多年,先父仍能行走時,每天大清早必獨往墓地。若非親睹先母墓前那大堆煙蒂,還以為二弟在電話中對我胡謅呢。每一念及先父孤獨度日,心中總難平靜,身為長子的我,在老父晚年不但無法侍奉起居,讓他連個說話的對像也無,真是罪過萬分啊。
先父生前與二弟共住,二弟經營兩家餐館,早出夜歸,竟日與弟婦來回奔波近百公里。五個侄兒女們有的在大學寄宿,有的上中學或讀小學。除了假期週末或晚上,家中才熱鬧外,餘時則只餘老父獨居。左鄰右里皆是德國人,也都門戶深閉,小鎮街頭巷尾鮮見人影。尤其冬季,大雪紛飛,偶而有汽車馳過,門外一片雪白世界,寂靜到落針可聞,那份落寞可真難奈之極。先母在時,還有老伴共話家常一起打發無奈歲月。
那年省親、父親老懷高興萬分,平白在寂寞生活中,有了個談話對像;我也滿心歡喜,突然回復了在原居地時期一樣,心中有多少話,無論對人對事與及兒女家常,都可一一對老父坦告。又像是對著久別的老友般,無所顧忌的將苦水傾訴,不怕被笑、被罵、被苛責。有共同的記憶,有對往事緬懷,在對未來憧憬,對人世間種種變幻彼此探討,談故鄉見聞、評兩岸對峙危機、說西方國家的人道主義、論後輩會失去中華文化根源的因由。
也提及將來身後事,先父多希望能埋骨閩南故鄉;可惜先母病危時,已來不及回鄉,以至魂斷歐洲洋域。為了與先母合葬一穴,先父的遺願也無法實現。在眾多德文墓碑圍繞中,那兩塊中文石碑,孤獨寂寞的屹立著,彷若在對德國魂証明,埋骨者是中國魂啊。
父親年少失學、讀書不多,學問都是自修而來;每收到來信,看那一手蒼勁的字跡,就足夠我這個所謂作家羞愧。先父洞察世事的本領,也是最令我敬佩;那年、該是1973年,巴黎和談成功,越戰多方簽訂了和平條約。正當世人沉醉在未來和平的憧憬中時,先父郤緊急召開家庭會議;要兩位弟弟早日偷渡去香港另殖雎罚克麛喽ú怀鋈辏≈П刈兩珳S陷。理由是美國無非為面子,打輸不認而訂下所謂「光榮撒出」以訛世人。百萬盟軍也敵不過越共,一旦盟軍撒退後,越、柬、寮豈能不落入越共之手?父親先見,果然未到三年,印支三邦皆淪亡。
可惜先母無法理解,也因此弟弟們才未能照父親大計先行離越,家族全部財產最終都被越共末收搶奪。
三十二年前四月三十日,越共入城後,舉國騰歡慶祝,先父郤憂容滿臉,要我兄弟立即設法「逃」走?無法離去,又要我即時結束經營咖啡及茶莊生意,才可避過「清算」?我兄弟半信半疑,我未敢違抗父意,幸得逃過「打資產」及被清算鬥爭。這種「真知灼見」並非人人可有呢。
十年生死、陰陽兩隔,父子無從再相見,悠悠夢裏無尋處;我有多少心事,欲訴無從,每次瞻仰遺照,竟也喃喃自語。兩年前嫡孫永良出生,最想告知的就是先父母;抓起電話打去歐洲,當二弟聲音傳來、才猛醒起,父母早已往生多年。「極樂世界」沒有電話,沒有郵局,雙親根本不知人世間已有電子郵件,況且那兒微軟或雅虎公司還沒開發接送「易妙」功能呢?
唯一的方法,也是最好的辦法,立即向遺照稟報;等孫兒滿月,帶回來鞠躬,讓先父母認識,彷彿見到父母展顏,開心的微笑了。
爸爸!十年了,您早已不再寂寞,如今、我終於學著您當年對媽媽喋喋不休的方法;在您遺照前,訴說些心事。另外、也將對您的思念,打成文字存檔,等將來可以寄發電子郵件到極樂世界時;我會將祭祀您及媽媽的詩篇、文章,一篇篇傳去, 到時、請您勿忘了讀給媽媽聽啊,她一定會很高興的呢。
在墨爾本的孫兒女們都回來向您的遺照鞠躬,在瑞士的二弟、德國的三弟,也和我相約同時祭祀;留在德國小鎮的侄女將到墓前上香和獻花。能夠再到歐洲,我必定會去掃墓,以告慰您及媽媽在天之靈。安息吧!爸爸。 二零零七年仲秋追思於無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