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悉台湾著名诗人、诗论家文晓村先生因脑中风及心肺衰竭等疾病已于去年12月25日下午在台北荣民总医院逝世,真是不肯相信。2004年9月,由于参加西南师范大学(现称西南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和中国新诗研究所举办的“首届华文诗学名家国际论坛”的缘故,我得以在中国重庆和文先生相识;前年4月我到台北时,文先生和夫人邱淑嫦女士热情万分特地在市中心“英雄馆”设宴招待,并以精致的《拈花惹草.摄影集》相赠,又请诗界朋友相陪,我总以为这些只不过是愉快的开头,日后见面机会尚多,还可以慢慢地细细地向文先生请教,不料现在人天两隔,已成永远不能弥补的遗憾了。
一
我知道文晓村先生在台湾诗界的地位。他1957年开始发表诗作,1962年7月与友人创办《葡萄园》诗刊,任总编辑,辞世前任名誉社长。诗坛驰骋五十年,著有诗集《第八根琴弦》、《一盏小灯》、《九卷一百首》等六种;评论集《新诗评析一百首》、《横看成岭侧成峰》、《轻舟已过万重山》等五种。据有关资料,大陆、台湾、香港等地的诗选中有八十八本选录有他的诗作。1988年获荣誉文学博士学位。1993年离职退休后,对两岸诗歌文化交流不遗余力,是当今活跃于海峡两岸三地的著名诗人。2007年8月,即是去世前四个月,他还偕夫人赴青海参加了“首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
但如果只凭以上这几句简单的介绍,以为文老和台湾许多文化人一样,是一位一生平静只知专心致志于诗创作诗评论的文人,那么就错了。请读读下面这几段文字:
……在山上转来转去,从山脊的棱线,到山谷的小径,不知走了多少天,就是走不出敌人的地区,不幸,一天夜里,摸到一处山谷,闯上了敌人的哨兵,又跑散失踪,少了两个伙伴。
就这样,我们在敌后的山上,昼伏夜行,瞎闯乱摸了一个多月,得不到结果。后来,在一处半山腰中,发现一个可以避雨的石崖,索性住了下来,等待志愿军发动第六决战役时,自然就有归队的机会。
……大约是六月的某个早晨,我们四个人还躺在石崖外面睡大觉,忽然,「卡嚓!卡嚓!」一阵拉枪栓的声音,睁眼一看,一群美国兵,用枪尖对着我们,大吼大叫:「God damned,son of bitch!get up bet!」当时我们不懂什么意思,后来知道,这是美国兵骂人的脏话,意思是:「王八蛋,狗娘养的!滚起来!」
我们被押送到山下一处军营,把满身虱子的棉军衣脱掉,换上印有P.W(prisoner of war)战俘字样的军服……
这是小说吗?这是写别人吗?不。这是文先生写自己——这是他的长篇自传《从河洛到台湾——河海忆往》中的一段文字。原来他有人们想象不出的一段曲折的人生,离奇的经历。
文晓村先生是河南省偃师人,1928年出生。1944年日军侵占豫西,年仅十六岁的他,热血沸腾,赤脚日行八十里,奔赴抗日游击队,成为少年队员。后来从八路军成为解放军,又成为志愿军,于1951年渡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战争,任志愿军一八○师机要科长。第五次战役中,弹尽粮绝,突围未成,隐居于深山老林,以野菜充饥,山水解渴,历经种种艰难困苦,最后被美军俘虏。上面的文字就是他战败被俘的回忆。
1954年3月,文先生被美军押送台湾。因所谓“思想问题”可疑,被台湾当局视为异端,被遣送到新店大崎脚和绿岛接二连三“感训”“再感训”,只差未被投入大海。最后,他总算领到了一枚“军人身份证”,阶级是“暂支准尉薪”,这样,身份一百八十度转换,便在台湾生活了下来……
文先生怎么又成了诗人呢?他回忆曾以最初的薪水所剩,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评析》和一本余光中的诗集《蓝色的羽毛》。这两本书,是他在台湾第一次亲自选购的书,对他日后走上写作之路,具有相当的意义。就他当时的境况和他对诗的理解来说,《蓝色的羽毛》那种浪漫感伤的情调,自然很合他的口味,很能引起他的共鸣。文先生读到高兴的时候,甚至常常在原诗的下面和上一首。究竟和写了多少首,他也记不清了。但可以肯定,文先生下了苦功,而刚好《蓝色的羽毛》成了他习诗的第一面也是上佳的一面镜子。他反复研读,自然从中摸出诗味。
二
知道文晓村曲折的人生,便不难理解为何他的诗作中,怀乡思亲的作品很多。例如:
读二十世纪的春望/面对破碎的山河/不敢陪花朵溅泪/十六岁时少年郎/毅然奔向救亡的战场//生命在战火中淬练/苦难是唯一的冠冕/以致天涯羁旅五十年/只能在梦中谒诗圣/听母亲纺纱的歌声//而今 有乡却无土/不知梦魂归何处/海天茫茫 但见/一只飘飘的沙鸥/伊水洛水向东流。
文先生这首诗,感慨时事,如泣如诉,读来不禁黯然神伤。
最为人称颂的是他的〈想起北方〉。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编辑出版的《台湾爱国诗鉴》、诗人邹荻帆与北京大学谢冕教授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南京东南大学姜耕玉教授编选的《二十世纪汉语诗选》、河南大学张俊山教授主编的《远方的星群》等大型诗选,都选录有这首诗。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台湾还处于“戒严时期”,“反共”、“光复”是当时台湾最响亮的口号,然而,诗人表达的,却是绝然不同的另一种情怀:
在岛上 想起北方/就想起杨柳树下的倩影/伊水河畔的芦笛/以及母亲的纺纱车/谱出的那些摇篮曲//以时间的长影 丈量北方/时间与空间的长度/已经是长长的马拉松的距离了/但从我的脉管中/仍能听及黄河奔腾的呼声//所以在岛上 想起北方/我的怀恋的歌声/还是带着芦笛的气息/如同母亲的纺纱车/唱出熟稔的韵律
诗中的“倩影”、“芦笛”、“摇篮曲”,够牵动思亲怀乡的情感了;而当诗人“以时间的长影 丈量北方”时,读者更为之震撼,并深刻理解为何诗人脉管中“仍能听及黄河奔腾的呼声”,为何诗人的歌声,“还是带着芦笛的气息/如同母亲的纺纱车/唱出熟稔的韵律”。正如众多论者所言,此诗意象巧妙,结构简洁,具有藏而不露的含蓄美,高雅亲近的意境美,由亲情而家国,把个人情怀升华在历史与诗歌的崇高境界里。
文晓村先生因苦难走向文学创作。似乎文学史上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大凡这种境况的作家诗人,其文品诗品人品多为正直高尚。
例如,文晓村先生对“阴影”的鄙视:
忽焉在前,忽焉在后/忽焉在左,忽焉在右//白天,在太阳面前/它阴在一边//夜晚,只要有光/它就躲躲藏藏//也曾追逐天上的月亮/也曾妄想陪星星做梦//它喜欢跟兔子赛跑/也不嫌乌龟太慢//它依靠高楼大厦生存/也依附茅庐小屋//它绕着大树兜圈子/也不放弃小小小小的草//有时,它像个庞然大物/有时,却在针尖下活动//鬼鬼祟祟,行动神秘/却从不发声//它是谁?是谁?/不要怕,阴影而已(〈阴影〉)
而他于1974年所作的〈一盏小灯〉,则表达他对光明的赞美和向往,并以此明志:
在荒漠的旷野/野狼的嗥叫令人毛发耸动/远方那一闪/ 荧荧的亮光/可是一盏小小的灯?//在深夜的海上/黑色的风浪撞击着水手的心/远方那一闪/ 淡淡的亮光/可是一盏小小的灯?//在浓雾的岛上/风平浪静星儿也跌入梦境/远方那一闪/ 朦朦的亮光/可是一盏小小的灯?//纵然是白昼/都市和乡村欢笑般的/炫耀着春花秋月的风景/我的心灵啊依然渴望/那一盏小小的灯//而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那一盏梦幻的小灯/是永远无法接近的/便只有默默地/把心贴了上去
三
诗界朋友们不能不称颂文晓村先生。他虽然一生曲折坎坷,但不怨天尤人,不悲观失望,而是努力追求正直高尚的人生,充满梦想,充满对人生与艺术的热爱。这样的胸怀自然使他具有一种人格魅力,也让他的诗作出现一种独特的魅力——他总是致力抒写向上的人生情怀,抒发真实的人生体验,关心国家、民族,视野开阔,朴素明朗,总是给人健康向上、正直高尚的感觉。事实上,“健康,明朗,中国”,就是他一向倡导的诗风。他以此建树他的诗论,许多是经验之谈,以感悟的方式谈论诗歌艺术,总结艺术规律,谈得真切,令人信服。当然,这首先是因为他的实现自己诗学主张的诗作本身就是成功的范例。
毋庸讳言,文晓村先生当年提出“健康、明朗、中国”的诗学主张,是有感而发,是有针对性的。他就是针对当时台湾诗坛一股过于晦涩难懂以致于被以“恶性”来形容的西化诗潮,深感到要特别彰扬中国民族传统、民族风格。不过,另一方面,也正如许多论者所指出,文先生襟怀若谷,待人友善谦和包容,在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的同时,他从来不故意贬低其他诗人及其艺术主张。例如,他在谈论同时代创办的《现代诗》、《创世纪》等诗刊的时候,对它们的艺术影响和历史地位都给以客观、公正的评价。
文晓村先生作为三个当代台湾重要诗刊之一的《葡萄园》的创办人,对台湾新诗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葡萄园》又成为海峡两岸诗歌交流的重要平台,而他自己更不断奔走于海峡两岸,致力于台湾与大陆诗歌文化交流活动。的确,文先生对中国现代新诗的发展做出了贡献,这是有目共睹的。正因为如此,他的辞世,引起台海两岸许多诗界朋友的沉痛哀悼。
重庆文联主席、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创办人吕进教授写出〈哭晓村〉:
青海一见竟成追忆/最美好的兄长/最诚恳的诗句//曲折的人生/多难的路途/画出正直的轨迹//好些年没有这样悲痛过了/好些年我没有哭泣/兄长啊,你安息//我们会一切都珍惜/你留下的记忆/你开唱的诗歌旋律。
华侨大学文学院教授、西南大学诗学研究中心客座教授、诗人毛翰在文晓村先生辞世后第三日写出的一首悼诗,将先生个人的悲剧和中华民族的悲剧相联一起,非常深刻独到:
内战中,你是忠诚的小卒/一直将敌帅拱到孤岛/命运却偏偏将你俘获/投入残敌的老巢//在岛上,你脱下戎装/种下一园诗的葡萄/你希望那葡萄晶莹圆润/像儒,像释,也像道//葡萄藤毕竟柔弱/架不起跨海的长桥/如今,你已魂归天国/看海峡分割的中华,苦笑
而诗人傅予有感于文先生一生的为人、贡献,他的人品诗品,有感于他的〈一盏小灯〉,作了一首〈一盏不灭的小灯〉,怀念、颂扬先生:
在宇宙中/有一盏不灭的小灯/它是太阳//在海峡的两岸/有一盏小灯/从河洛燃烧到台湾/它也是一盏不灭的小灯/因为他在诗坛上,点燃了/十盏,百盏,千盏小灯……/如同午夜的繁星/闪烁在黑夜的天空/直到黎明
四
文晓村先生生前曾哀痛地谈到他十六岁时见到父母亲为他找来的一个十六岁小姑娘,后来在军旅战乱中和他成婚并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谈到因为他去了朝鲜战场后,生死不明,断了联络,这位善良淑贤的妻子只好改嫁了。这当然是刻骨铭心的伤心悲剧。可幸他后来的台湾太太邱淑嫦女士,开朗,豁达,精力充沛,常陪左右,善解人意,又有艺术品味,朋友们看到,也深感欣慰。
文太太特喜拍摄,她优美的照片,给大家留下深刻的印象。本文开头说他们赠我的《拈花惹草·摄影集》,就是邱淑嫦的摄影专集,而文先生则为集中每幅照片配以诗作,真可谓夫妇互唱相随,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例如:
文太太为“龙吐虾”奇花摄得一幅美照,文先生题诗戏曰:
披上龙袍的小龙女/可是魔术师的后裔?/居然也能玩一手/嘴里吐虾的把戏
文先生深为“醉蝶花”的美感所打动,也带着几分醉意赞道:
是蝴蝶喝了酒/还是花儿不胜饮/这一脸娇羞欲滴/倒是真的有几分酒意
在“酒泉蝴蝶花”前,文先生表现出怜香惜玉的柔情:
请不要责备/请不要深究/她们只是在酒泉公园/多喝了一点点水酒
文先生深感奇花何止是香甜——这是“白香果奇花”:
没看过这花中的奇花/终不免有几分遗憾/看过这花儿的绝妙/百香果何止是香甜
有一幅题为“淡水夕阳”的风景照,文先生生发了这样的想象:
夕阳卸下晚妆/返回她的寝宫/几只小渔舟/却想到海上去寻梦
文先生面对“兰州黄河母亲像”,感叹博爱的伟大:
敦煌飞天女神/以张开的双臂为翼/飞向苍苍茫茫的天空/把爱怜的花朵/散布大地 散于众生
“大叶莲”形状,让文先生获得不同凡响的联想:
圆圆田田的大叶莲/如同佛祖化身的渡船/渡你渡我渡众生/渡 人生最后的一程
而“观音莲”美中的纯洁,使他豁然得道了:
什么叫拈花微笑/什么叫拈花惹草/坦坦然然地面对我/你就会知道其中的奥妙
人世间,事理人情纷杂,有时外界的印象和自己的本意可能不尽相符,“粉扑花”对不实之词并不在意;无意间,透露了自己的志趣,纯真又无私:
为别人擦脂扑粉/好像是我们的本分/其实 我们所要展出的/只是一份纯然的天真
“向日葵”更让文先生道出了“不问东西,只问高低”的微言大义:
我从来不在意/说什么东方或西方/我只是非常地珍惜/我所端出的宴席
同样,“一叶兰”显示了平凡的真知灼见:
叶多叶少不重要/只要有根/就能展出/美丽的青春
台北一零一大楼是世界第一高楼,多少人引以为荣,但文先生看得更深刻:
一个迷恋数字的风骚儿/一心一意要与云天比高低/他哪里知道 这个世界上/高与低 并非唯一的真理
“美人蕉”的外形,让她受了些冤枉,文先生看着看着便有些微辞:
一位淳朴的乡下姑娘/不知是否受到劈腿族的影响/怎么一登台 就亮出/三心两意的姿态
“老树生花”却很让文先生心生喜悦、备受鼓舞:
老树长出了新花?/这么艳 这么丽/赏花的人儿只赏花/哪有闲情究端的
而在“中横夫妻树”下,文先生更发出了直截了当的宣言:
挺身于天地之间/宣言生命的永恒/这就是我们的爱/这就是我们的情
…………
我当时接过《拈花惹草》这份礼物,就爱不释手,深为集中情趣和哲理所打动。现在,文晓村先生溘然长逝,那一番夫妇互唱相随、相映成趣的诗情画意从此也成了只待追忆的绝响。但愿文太太节哀。
(2008年1月于澳洲悉尼)
照片说明:
本文作者与文晓村先生(右)摄于重庆西南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和中国新诗研究所2004年9月举办的首届“华文诗学名家国际论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