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岳阳楼如此出名,也因为一篇〈岳阳楼记〉。
滕子京重修岳阳楼时,邀请他的老朋友、北宋著名文学家范仲淹(989-1052)为岳阳楼作记,结果造就了这篇不朽的文章。
论者都说,这是一篇独特的议论文,气势阔大、恣肆淋漓。议论和记事、写景、抒情交融一起,记事简明,写景铺张,抒情真切,而议论字数不多,非常精辟,起统帅全文的作用。最出奇制胜的是,文章的题目是“岳阳楼记”,却巧妙地避开楼不写,对整个工程只做一般性社会背景的勾画,作为文章缘起的说明,放在开头:“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几语带过后,便去写洞庭湖——“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声明“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而且“前人之述备矣”,不必再重复多写了。转而不惜文字,泼墨如注,写登楼的迁客骚人看到洞庭湖的不同景色时产生的不同感情,进一步把八百里洞庭风光描绘得惟妙惟肖,绘声绘色: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但这亦不是文章重心,实则只是铺垫——以洞庭湖水的波澜衬托自己胸中的波澜,衬托最后一段着力抒发的“古仁人之心”: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范仲淹就此表达了自己的忧乐观,文章便以最亮点断然结束。如此别出心裁,不能不让人叹为观止。
文章语言也有特色。它虽然是一篇散文,却穿插了许多珠走玉盘般的四言对偶句,如“日星隐曜,山岳潜形”;“沙鸥翔集,锦鳞游泳”;“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这些骈句为文章增添了色彩。字句锤炼的功夫也很深,如“衔远山,吞长江”的“衔”、“吞”两字,恰切地表现了洞庭湖浩瀚的气势。“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简洁的八个字,像格言那样富有启示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更是把丰富的意义熔铸到短短的两句话中,字字有千钧之力。
稍微留意还会发现,〈岳阳楼记〉无一处写实景,不像〈滕王阁序〉那样,恣肆描写当时楼台景物,这实在是范仲淹聪明之处。事实上,作于宋仁宗庆历六年(公元1046年)的〈岳阳楼记〉,并非在岳阳楼写成,当时范仲淹遭贬知邓州,是在邓州写好了文章,再派驿使专程送到岳州交给滕子京(关于这一点,也进入金文明与余秋雨的笔墨战,见〈月暗吴天秋雨冷〉)。而且,更有意思的是,范仲淹并没有来过岳阳,滕子京因此写求记书时还特地附上一幅《洞庭秋晚图》作为写作参考。而范仲淹的确才高八斗,果然不负所望,只凭一图便写就一篇千古雄文。
〈岳阳楼记〉一共三百六十八字,文情并茂,特别最后一段,表现崇高的思想境界,读来感人肺腑。〈岳阳楼记〉著名,论者都认为首先就是因为它的这个思想境界令人敬重。此文一问世,就把前人的光芒掩盖了,使得中国历代诸多的楼台记都黯然失色。有〈岳阳楼记〉为“斯楼之伟观增重”,天下名楼不能不推岳阳楼为尊。今天,提起中国的名楼,首先想到岳阳楼;提到岳阳楼,首先想到〈岳阳楼记〉;提到〈岳阳楼记〉,首先想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警句。真是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从这个意义上说,“楼以文存”最典型的体现便是岳阳楼了。
十
到过岳阳楼的游客,都会很奇怪地发现,以同样紫檀木雕刻的〈岳阳楼记〉有两副雕屏,分别镶嵌在楼的一层和二层大厅中。这是什么原因呢?原来这里有一个故事。据说,其中一块〈岳阳楼记〉刻的是清代乾隆年间大书法家张照的手笔,其书法、雕刻,加之上乘的木质,堪称世间佳品。后来有一位当地吴姓县官,也擅长书法,竟模仿笔迹重抄一遍,也用同样质地的木板雕刻,作得一模一样,想以此而名垂千秋万代。刻字匠对县官这种偷梁换柱的行为心怀不满,又不敢违抗,便将其中“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的“居”字的一撇故意刻得很细。县官没有看出问题,便命人挂上了。但故事还没有完。县官把张照写的〈岳阳楼记〉拆下来放到船上企图运去不为人知的地方,不料船行至洞庭湖中时风浪大作,船翻于湖中,县官便被淹死了。后来张照的作品被打捞上来,并没有受到多少损坏。由于真假两块〈岳阳楼记〉的笔迹极其相似,都可视为书法珍品,所以就同时挂在岳阳楼上(二楼所挂为张照真品)。
我无从考究历史上是否真有其事。我想,权贵附庸风雅,自古有之,但这位县官太卑劣了(另有关于他的更卑劣的传说),假如当时像现在两作同挂高堂,还不失为一件美谈。不过,他为了一时虚名而真的赔上一命,也够惨的;若是后人为了宣扬报应说,硬要他一死了之,这个报应是否残酷了一些?
不管如何,这个故事旁证了范仲淹和他的〈岳阳楼记〉在历史上一直是为大众所崇敬的,包括其中不容任何作假的正气。
关于范仲淹的为人,和范同时代的另一位著名的文学家欧阳修在为他写的碑文中说,范从小就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可见这是范仲淹一生行为的准则。孟子说:“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已成为封建时代许多士大夫的信条。范仲淹写〈岳阳楼记〉时正贬官在外,可谓“处江湖之远”,本来可以采取独善其身的态度,落得清闲快乐。可是他仍然以天下为己任,以崇高的志向来勉励自己和朋友,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怪不得几乎一千年来都为中国人所传诵,所推崇,连刘少奇也在《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中引用范的名句,要“以特殊材料做成的”共产党员向这个封建时代的官员学习。
也有异议者。明代李贽在《焚书》中就讽刺过范仲淹,说“进亦忧,退亦忧”是“两头马”。近期更有论者根据某些史书如《宋史·滕宗谅传》和司马光的《涑水记闻》中某些记载,一口咬定滕子京“道德不佳”,进而否定其“哥们儿”范仲淹,再进而否定〈岳阳楼记〉,声称要打破对范仲淹及其〈岳阳楼记〉的迷信。
关于滕子京的问题,反驳者指出,司光马的《涑水记闻》不是史书而是笔记,《四库提要》据此把它归在子部小说家类。而且,书中所记关于滕子京劣迹两条,是“君贶云”。君贶者,王拱辰也,是范仲淹推行“庆历新政”的反对派,对范搭救滕极其不满。这样一个人“云”政敌之“软肋”,其可信度一般要打些折扣。其实,《宋史》是这样论定滕子京的:“尚气,倜傥自任,好施与。及卒,无余财。”金无赤足,人无完人。当官而死后无余财,以今天的标准看,是大大的不错了。
否定者说〈岳阳楼记〉一篇文章,脍炙人口,读着有劲,却原来近乎假大空,一开篇就肯定重修岳阳楼是政治修明的结果和标志,明显是浮夸不实之辞。关于这个指责,如果认可前段的说辞,应该会觉得是过于偏激的。
否定者更提出这样的观点:浮夸,可以说是中国的大传统。不仅文学作品、家乘野史难免浮言妨真,正史也一样地“惩”恶“扬”善,掩盖事实真相。赞美一个循吏良臣,动辄什么弊绝风清,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所谓“文景之治”,“贞观之治”,也不是粉饰太平的御用文人吹得那么好。持此论者分析道,浮夸的传统之所以“源远流长”,久盛不衰,在文学家,是为了增强作品感染力,强调、渲染得过了头;在谋士纵横家,是为了互相标榜,引起人主的重视;御用文人,则是因为人主乐于颂圣,为他“润色鸿业”可分享一杯羹。
这里,说着说着,竟涉及到中国传统的大问题,中华文化的大问题,内中有数不清的分歧以至对立的观点。如果再来一个中西比较——中西伦理道德比较,中西政治制度比较,中西文化、文学、文字比较,应该是很有趣的。可惜本文只是一些杂乱的随想,这些问题就留待以后有机会再讨论了。
有一副长联,由窦垿撰文,何绍基书写,把岳阳楼千古兴衰展现得淋漓尽致,亦依稀表达笔者此刻的某种心情:
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涕下!
诸君试看,洞庭湖南极潇湘,扬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爽气,岳阳城东道崖疆。潴者!流者!峙者!镇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会得来?
(2005年11月12日于澳大利亚悉尼,发表于《澳华新文苑》第190、193-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