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華文文學作為移民文學﹐一般來說都是描寫移居海外的華人艱難的生活狀態和獨特的心路歷程﹐而對于作家移居國的主題民族﹐則很少有人去描寫﹔至于生活在那裡的少數民族﹐就更加不容易進入華人作家的文學視野了。這本來是華文文學的文學使命在創作題材上的表現﹐也符合文學創作應該描寫作家熟悉的人和事這一原則。然而﹐上述這些約定俗成的看法﹐在閱讀了林爽女士的<紐西蘭的原住民-毛利族神話﹑傳統及歷史>後﹐被無情的打破了﹔華文文學關注所在國的主流社會﹐開拓新的﹑更為廣闊的領域﹐是大有作為的﹐這種創作活動具有相當深刻的文化內涵﹐值得華文文學界深入關注與認真探討。
(一)
讀了<紐西蘭的原住民>一書﹐筆者獲得的第一個強烈的感受是本書作者具有高度的文化自覺﹐也就是說﹐這部反映毛利族歷史﹑文化﹑傳統的作品﹐在文化交流的層面上顯示出多方面的意義與價值。首先﹐本書的寫作表現出作者美好而寬厚的人文情懷﹐對處于弱勢狀態的原住民一種特殊的關愛。眾所週知﹐毛利人本來就是紐西蘭這塊‘長白雲’的和平綠土地的主人﹐只是在歐洲移民以先進
的工業技術和更為嚴密的社會組織﹐喧賓奪主的方式改變了紐西蘭進程﹔大量歐洲移民進入這個島國後﹐不但使它的人口結構發生了根本變化﹐而且使紐西蘭的文化﹑生態遭受了災難性的破壞。毛利人和毛利文化也就從原先的主導地位跌落到邊緣地帶﹐成為這個國家的弱勢群體。
林爽﹐一位1990年才移民到紐西蘭的華人作家﹐能夠把文學的筆觸伸到了毛利人的神話﹑歷史﹑文化中去﹐這充份說明了作者的勇敢精神與仁愛之心。在一般人看來﹐一個身在海外的華文作家﹐如果要舞文弄墨﹐自然是敘述移民生活這類自己的故事最為方便﹐尤其是對于一位女性來說。抒發一些思念雙親﹑品味愛情﹑享受母愛的情感﹐更容易打動讀者。但是﹐作者敢于突破華文文學創作在題材上的一般性。獨辟蹊徑去寫自己原本並不是最熟悉的人和事﹐這本身就是一個挑戰﹐這意味著作家在文化交流中力爭主動的積極心態。要使自己融合到主流社會中去落地生根﹐首先必須關注主流社會的生活﹐了解他們的文化﹔如果對原先居住在這裡的族群始終處于隔膜狀態﹐那麼你只能長期遊離于這一社會。正如吳鐘遠先生所說﹕“如果我們對原住民﹐對後來卻主宰著這個社會的歐洲人都不了解﹐格格不入﹐總是華人自成國中國﹔我們怎能融入主流社會﹖怎能使我們和我們的子孫不被人視為外來者﹐甚至外來的入侵者﹖”(註1)
新時代的移民生活要求能夠打破傳統文化隔離機制﹐在互相交流中達成文化的融合。林爽的成功嘗試正在于她的文學創作活動順應著文化必然趨勢。文化學的研究證實﹐不同民族的文化是在隔離與交流的矛盾邉又型苿又幕l展的。所謂文化的隔離機制﹐是指造成特定文化成為獨立的﹑定型的文化形態的那些因素﹐它們就像一道道無形的籬笆﹐把自己跟其他文化形態區別開來﹐這是文化形態出于自我保護不至于被別的文化所同化而形成的現像。它的意義在于不同文化可以有各自的個性﹐這樣才使得人類文化呈現出五彩繽紛的多元化特色。跟文化的隔離機制相對立的就是文化的交流機制﹐它以人的好奇心為基礎﹐通過探求力這一人的本質力量的現實展開﹐去關注﹑探索其他文化形態的內在特點﹔並且以相互接觸﹑碰撞﹑對抗等形式﹐在衝突﹑融合的對立統一中互相激活﹐由此產生出新的文化因子﹐推動著不同文化形態的裂變﹑融合與向前發展。(註2)
林爽以一個華人作家的身份﹐主動地去關注原住民的歷史﹑文化﹐從古老的神話﹑傳說到他們的現實生活﹐訴說著毛利文化的悠久與優美﹐讓人們﹐特別是華人族群更多的了解紐西蘭的歷史﹑了解毛利人﹐正好體現了作家對文化的隔離機制與交流機制的自覺駕馭。作者在充份尊重毛利文化和中華文化傳統的前提下﹐才會用帶有強烈的文化隔離機制特性的華文這一載體﹐去描述差異性很大的異族文化。而正是通過這樣的努力﹐使原本相互隔離的中華文化與毛利文化在紐西蘭這塊美麗的土地上有了更具體﹑更親切的接觸和了解﹐並且為更深入的交流打下了扎實的基礎。
林爽女士出生在潮汕平原﹐潮汕大地人稱海濱鄒魯﹐有著深厚的文化積澱﹐雖然她在童年時代就移居香港﹐但是在中西文化交匯中﹐更顯示出自身活力的香港文化與良好的家庭教育﹐使作者心靈深處保持著‘仁者愛人’的人文情懷。這樣的胸襟常常會以寬厚﹑仁愛之心對弱小者給予更多的同情與關愛。在<紐西蘭的原住民>這本書中﹐我們隨時可以發現作者的愛心表露﹐對毛利人文化遺產發自內心的喜愛﹐對毛利人的生活方式與古老習俗的尊重﹑她跟毛利族朋友一見如故的真情…
正是作者把所要描寫的對象看成可以結交代朋友﹐那裡有許多值得學習的東西﹐才不會以獵奇的眼光去做簡短的介紹﹐更不是以居高臨下的態度去看待原住民純朴敦厚的風俗。而是用如數家珍般的語氣去讚美。這樣的文化心態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主張的‘和實生物﹐同則不繼’ (註3)的中和觀
念。把和為貴﹐和為美的理念通過對己不同的文化類型的主動學習﹑熱情介紹貫徹到現代文化交流中去。
值得指出的是﹐對于少數族群的文化的重視也是當地人類文明進步的重要前提。當今世界一些在科學技術上佔有優勢﹐在經濟發展已經處于領先地位的國家﹐總是希望整個世界都按他們的價值觀來發展﹐全球只有清一色的文化形態﹐並因此哂酶鞣N手段去貶低﹑醜化異質文化﹔甚至不惜動用戰爭手段逼別人就範。這種霸權主義的心態﹐把文化的異質看作是冷戰結束後世界動亂的根源。但是﹐也有許多有識之士看到了人類文明在邁向21世紀時﹐仍然需要多樣化。就連把‘文明的衝突’ 看作世界秩序重建的主要危害的賽繆爾.亨廷頓教授也看到了文化多元格局的重要性﹔他說﹕‘和平與文明的未來都取決于世界各大文明的政治﹐精神和知識領袖之間的理解和合作。’(註4)不同文化之間的理解和合作﹐是需要人們從各個方面加以努力的。林爽女士對毛利文化的關注和介紹﹐就是這種努力的具體表現。因此﹐這樣的寫作活動﹐其意義已經超越了華人社會更完整地了解紐西蘭歷史這一直接目的﹐顯示出更為深遠的意義。
(二)
<紐西蘭的原住民>一書的寫作﹐由于作者開始所面對的是一個較為陌生的世界。個人以往的生活經驗及知識的積累﹐似乎很難擔當起這樣的重任。但是﹐作者憑著自己的膽略與毅力﹐最終出色的完成了預定目標。為華人社會﹑為華文文學開拓出一片嶄新的天地。究其原因﹐除了作家本身的艱苦努力之外﹐還在她能按照文學創作的基本規律辦事﹐通過深入到毛利人的生活中去獲取第一手的資料﹐使創作活動一開始就能沿著正確的軌道前進。
在本書的寫作過程中﹐作者多次探訪毛利會堂﹐結識不少毛利族朋友﹐又參考各種書籍﹐在對毛利族的神話﹑歷史和民俗有了系統了解之後﹐才寫成了幾十萬字的作品。這樣的一個寫作過程﹐恰恰就是作者對毛利人的歷史和現狀從知之不多﹐到知之甚多的轉化過程﹔正是通過這樣的轉化﹐作者寫作活動才達到了‘寫自己熟悉的東西’這樣一個基本要求。
從這點我們可以發現﹐作者跟她的寫作對象的關係是動態的﹐不是固定不變的。這種動態性是受文學創作主體對客觀的寫作對象的態度制約的﹐即作家對現實生活的敏銳性對于寫作活動的指導作用。眾所週知﹐任何一種生活現像都是依據具體條件的改變而發生變化的。把某一對象看作是一成不變的靜止的東西﹐當然只能是形而上學的思想方法。我們在文學作品中時常可以讀到那些在作者心目中以為是很知根﹑知底的內容﹐寫後卻讓人讀起來十分乏味。有的簡直有味同嚼蠟的苦澀而不堪卒讀。其重要原因就在于作品所描寫的內容實際上已經發生了變化。但作者仍依照原先對它的認知去描寫﹐陳舊的感受和體驗自然無法表達現實生活的新鮮活潑。這種例子確實使得喜歡寫自己熟悉的生活的作家們警惕﹔不要讓以往的熟悉成為繼續探索事物發展變化的絆腳石。
寫自己原本不那麼熟悉的東西﹐自然會有更多的困難﹐沒有把握寫作對象的內在聯係﹐就很難達到得心應手的自由境界。但是﹐如果把這一觀點強調得過份﹐可能也會產生過猶不及的危險。即讓作家只寫自己熟悉的東西﹐會妨礙他們對新的生活領域的關注和探究。會把他們的文學視野局限在一個狹小的範圍內﹐並最終影響作家的藝術才華的施展。這一點﹐對于海外華文文學創作來說具有特殊的意義。
不錯﹐人們常以‘深挖一口井’比喻在自己熟悉的領域裡不斷開掘可以取得創作上的成功﹐但既然
是‘深挖’就需要對已經較為熟悉的事物有進一步深入的認識﹐只有在對這些事物的新情況﹑新發
展給予及時的關注﹐才有可能對它保持真切的了解和深刻的把握。因此﹐這裡包含著對寫作對象的始終關注﹐不斷探索的過程。否則﹐原先熟悉的東西也會隨著主﹑客觀情況的變化﹐變成不那麼熟悉甚至生疏的東西了。由此可見﹐隨時關注事物的變化﹐進一步熟悉本來已經熟悉的東西跟主動熟悉那些陌生的東西﹐在某種意義上說來有著一定的共同性﹐而後者對于華文文學來說﹐可能有著格外重要的意義。這就是華文文學在華人與主流社會的文化交流中﹐如何積極主動地去了解他們的歷史﹑民俗﹐用文學的渠道去溝通不同族群的心靈。通過文學的形式去探訪別的族群的精神家園﹐這是多元文化走向相互融合的重要一步。林爽女士通過艱苦的勞動﹐在熟悉了那原本很少接觸的毛利人的生活之後﹐她的優美的文筆為海內﹑外華人打開了一扇了解毛利人的窗口﹐這實在是一件促進多元文化和諧發展的大好事。
(三)
在充份肯定林爽女士的創作和她的作品的同時﹐筆者還想對本書的藝術特點及對作者今後的創作道路提出一些個人的意見﹐但願這些看法對林爽女士和紐西蘭華文文學能夠起到一些促進作用。
筆者認為<紐西蘭的原住民>一書的文化價值要超過它的文學價值。作者在內容上對毛利人的神話﹑傳統和歷史做了系統而又生動的描寫﹐飽滿的熱情與簡練﹐優美的文字使作品的文學價值是顯而易見的﹐作家的文字水平也是值得充份肯定的。但是從文學的審美價值來說﹐本書更多地表現為民間文學的特色﹐它是以採風的途徑﹑紀實的形式來表現的。作者在這樣的作品樣式裡﹐她的寫作能力﹑文學才華和審美追求的表現受到了相當的限制﹐藝術的創造是依靠對相關知識的掌握﹑對表現對象的深入採訪以及對材料的恰當安排與文字的生動描述來實現的﹐在這種帶著鐐銬跳舞的規定性中﹐作品的史學價值制約它的藝術價值的自由實現。作者與讀者對它的知識性的期待超過了對文學性的要求。正是在這樣一個現實面前﹐筆者認為本書作者在文學技巧方面所達到的水平已經是難能可貴的了。
本書的民間文學的特性使得它在人物形象塑造上表現出群像展現這樣一個特點。任何文學作品﹐都要表現人的思想和感情﹑行為方式和個性特徵﹐尤其是敘事作品﹐常常要通過對人物境遇的命叩慕沂京p人與人之間的同情﹑愛戀﹑矛盾﹑鬥爭等各種不同的關係﹐去顯現人的靈魂和時代的本質特徵。正如幾十年來一直高舉‘文學是人學’旗幟的錢谷融先生所說的﹕‘在文學領域內﹐一切都決定于怎樣描寫人﹐怎樣對待人﹐真正的藝術家絕不把他的人物當作工具﹐當作傀儡﹐而把他當作成一個人﹐當成一個和他自己一樣的有著一定的思想感情﹑有著獨立的個性的人來看待的。’(註5)
<紐西蘭的原住民>一書寫了大量的人物﹐有神話中的半神人牟伊﹑貴族英雄他佛基﹐有19世紀對紐西蘭社會進程產生過重要影響的歷史人物﹔如發動步槍之戰的Hongi酋長﹑在簽訂威當依條約中勇敢捍衛毛利人權益的Rewa酋長和Kawiti酋長﹑為反抗英國殖民統治者而獻身的Mokomoko和歷盡磨難﹐戰鬥到底的Te-Kooti﹐當然也有殖民地主義者殘酷而陰險的嘴臉﹔用毛毯和煙草騙取酋長
們簽名獲得所謂合法統治權的合臣﹑主張以毛利人制毛利人的總督格雷和表現上道貌岸然﹐骨子裡卻一心為殖民統治者掷娴膫鹘淌俊W髌吩诤喢鞯臄⑹鲋胁环ι鷦拥拿鑼懇o讓讀者對那些在毛利族古老的歷史中產生過影響的人物有一定的認識。但是﹐由于作品體裁的特性決定了它的人物塑造不可能採用精彫細刻的方式﹐沒有辦法去描繪種種細節﹐而只能用簡練的筆墨去交代人物在關鍵時刻所做出的抉擇﹐以粗獷的線條去展現這些人物的人格特徵和意志品質。這就決定了以展示毛利族群體風貌和歷史足跡為主旨的作品。在人物形象刻劃上重在群體形象的塑造﹐這樣就讓讀者認識了毛利族群星璀燦的民族英雄。當然﹐對于人物的個性刻畫﹐也就不可能有進一步的深入了。每個人物尤其是具體的歷史人物﹐他們的音容笑貌﹑喜怒哀樂和心理活動﹐在這樣的作品樣式中﹐確實很難得到細緻的描寫。
為了更全面﹑更生動地向海內外華人介紹毛利族的歷史與文化﹐為了在文學創作中獲得更大的成就﹐筆者建議林爽女士在對毛利文化已經有了如此深刻把握的基礎上﹐把這方面的題材作為今後一段時間裡文學創作的主要領域﹐寫毛利族有影響的歷史人物﹐寫生活在紐西蘭大地上的現代毛利人。要完成這一目標﹐筆者認為可以先寫一些以人物為中心的歷史小說﹐可以選擇那些在民族歷史發展的重要時刻發揮過作用的英雄﹐也可以選擇那些在特定的條件下做了錯事的人﹔寫他們的性格特點﹑寫他們的心靈世界﹐通過這樣方式更加深刻地揭示毛利人精神世界特點和毛利文化的特質。在完成這一步之後﹐如果條件許可﹐可以再以一個毛利家族的興衰演變為主要線索﹐寫一部史詩式的長篇小說﹐在毛利族歷史進程的真實軌跡中虛構一批人物﹐讓文學想象展翅翱翔﹐塑造出有血有肉﹑個性鮮明的典型人物﹐使作品在歷史與美學價值的統一中登上更高藝術台階。
筆者相信林爽女士一定會在創作上取得更大的成功﹐期待著讀到全面反映毛利文化的長篇小說。
於賢德乃(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教授)
(註1) 吳鐘遠<<中紐文化橋樑>>-見<紐西蘭的原住民> 世界華文作家出版社
1998年出版 第9頁
(註2) 於賢德<<民族審美心理學>> 三環出版社1989年出版 182-183頁
(註3) <左傳>昭公二十年
(註4) 賽繆爾.亨廷頓
<<文明的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 新華出版社
1999年出版 第372頁
(註5) 錢谷融<<論文學的魅力量>>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年出版 第76頁
{本文刊于第十一屆世界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第二屆海內﹑外潮人作家作品國際研討會論文集 2002年11月花城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