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說我很幸運,娶了個鬼妹,金髮碧眼,摟著抱著,豔福無比。我不否認。茱迪是個地道的澳洲種,高大、健美、白皙,躺在我這一米八的身軀上沒什麼不協調的。
中西聯婚已是一種時尚。你看那些中國女子都一窩風地嫁給鬼佬。只不過,要鬼妹許身于中國男人,,則有如中六合彩,屈指可數。除非你是專業人士、成功人士,或律師娶個秘書,或醫生娶個護士之類;或者是喝澳洲水長大的黃皮白心,或同窗、同事、同道,日久見生情,難捨難分之類;否則你摸摸懷底,摟摟腰肢可以,要談婚論嫁,沒門兒!
我不否認自己茱迪幸運,是因為當時我還不是甚麼專業人士、成功人士,只是一個從中國大陸來的窮學生,在悉尼大學攻讀教育碩士學位。而茱迪她也非同行同道,她只是一個超級市場的收銀員。說起來,我們的相識很平常也很偶然。
那天我到超市買了幾包速食面,茱迪在收款,給我多找了幾個零錢。我把錢一推,說,多給了。她便在收銀機上又敲打了一回,然後指著螢光屏上綠色數位說,沒錯,又把錢推回來。我笑了,這麼簡單的數,中國人一眼就看明白了,用不著電腦。我隨手抽了張紙,用筆在上面計算給她看。茱迪很驚訝,電腦比不上人腦?她還是聳聳肩,指著電腦說,我只能順從它。就這樣,你來我往,雙方留下印象。後來在超室上見面,也禮貌上打打招呼。
一個澳洲同學搞了個化妝派對,我也去湊熱鬧。為了顯示我的“中國特色”,我東描西畫東剪西貼,自己動手製作了一個熊貓臉譜。誰知我這只“笨拙憨厚的熊貓”,卻吸引來一隻臃腫的澳洲“樹熊”。兩隻似同類非同類的“熊”摟著舞著耍了一曲,那“樹熊”竟禁不住扯下我的面具,爆發出哈哈大笑。“樹熊”隨之也揭去頭套,我一看,也咧開了嘴。原來竟是茱迪,不期而遇。
外語學院畢業的我,那口中國式的英語磨練了一陣子,還派上了用場,可以天南地北地侃著,而不是像原先那樣只是打打招呼,說些禮節性的套話。
茱迪的父母在紐省北部經營農場,在鄉鎮長大的她,受不住大都市的誘惑,新近隻身闖蕩悉尼。她顯然對甚麼都新鮮,都感興趣。那天晚上,她成了我的模擬學生,時而發問,時而大笑,臉上幾顆淡淡的雀斑擠到了一塊。怒知怎麼的,那種異族異性的質樸感染了我,心裏癢癢的。駕著二手“豐田”車的我,不知不覺地充當了她的“馬夫”,不知不覺又和她一起share(分租)房子,不知不覺又有了那如夢似幻的“第一次”,之後便同居起來。著期間,我也啃完碩士學位,轉修博士學位。
我承認,我曾是一個心懷大志的人。原先我希望在澳洲拿到博士學位之後,回國混個學校校長當當。但呼吸了南半球的自由空氣,領略了明媚的藍天白雲黃沙綠浪之後,我對這塊地球邊陲的樂土留戀起來,相信它能給我一生中夢寐以求的東西。我決定留下來,做我想做的事。我在私利中學找了份教書的工作,三個月後便和茱迪辦了結婚的註冊手續。
真說不清是茱迪吸引了我,還是我吸引了茱迪,反正我跟在中國初戀時一樣,感到新鮮、刺激、溫馨。我需要茱迪,需要在澳洲發展,需要居留身份,需要熟悉本地語言、環境、風俗。這些,茱迪都能滿足我,助我一臂之力。兩年後,我不但加入澳籍,更跳到悉尼北岸的一家著名私校執教,還拿到了博士學位。可謂春風得意,前途無量。
這時,我們的女兒呱呱落地了。在醫院的產房裏,忍著陣痛煎熬的茱迪,不僅讓我分分秒秒地陪她臨盆,還要我拍用攝像機下產房的情況,尤其是嬰兒沖出母體降臨人間的一瞬間。我可不願意,這是愛情的產物,是咱們倆人的隱私,哪能曝光於外間。茱迪火了,說,每個生命都是神的恩賜,我們要立此存照感謝上帝,將來讓小孩和友人分享。我覺得她有點走火入魔,但看著汗珠從她蒼白的臉上滲出,唯有遵命。
醫生、助產士剛撤離產房,茱迪把懷中的嬰兒往我手上一塞,便跳下床,赤著腳走進浴室沖洗。我大叫一聲:你瘋了,產婦不能沾水!她滿不在乎:你剛才不是也聽到醫生的吩咐了嗎?汗淋淋、黏糊糊的,難受!
我當然知道澳洲醫院都要求產後沖涼,而且也看到病房裏的產婦都赤腳走來走去。但中國人也有婦幼保健的傳統方式。我母親及一些親屬都再三叮囑,產後絕對不能下床,不能赤腳,更不能沖洗,否則到老了你就會這裏疼那裏痛,周身麻煩。這是祖先的千年禁忌,我曾對茱迪說了不知多少遍了,她總是說,到時聽醫生的,沒事!聽著那淋浴的水聲,我的心涼了半截。我預感到,茱迪的固執和我的無奈,將會隨著女兒的誕生而蔓延。
我們都很疼愛女兒,但愛的方式不一樣。孩子一歲半時,每天盯著電視幾個小時也不知疲倦,我擔心女兒看電視太多會傷害幼嫩的眼睛。每當我關掉電視,女兒就又喊又鬧。茱迪“啪”的一聲又把電視打開,說,孩子要看怎麼辦?!她照舊放縱。兩歲時,女兒的營養一直令我不安,我想讓女兒一天吃一個雞蛋也不行,她認為可能使孩子產生過敏。女兒都兩歲半了,還老把手放在嘴裏,我覺得孩子的手到處亂摸很容易感染病菌,堅決反對,她卻說沒事。我們為此不斷爭論。我拿報紙給她看,上面刊載有關肝炎傳染的消息,她掃了一眼,不作聲了,但依然故我。
許多澳洲人都沒有洗手的習慣,茱迪也一樣。她剛從外面進屋,手就拿東西往女兒嘴裏塞;有時剛上完廁所,手就往女兒臉上摸。我不知吆喝了多少次,如對牛彈琴。她還把指甲油一類的東西塗在女兒的手上,玩瘋玩顛的孩子,不知吞下多少有害物質。有一段時間,看到女兒的一雙手粗糙得像個農夫,我心都酸了,但卻沒有甚麼辦法能阻止這類事情發生。
悉尼人的家裏,大都是收拾得乾乾淨淨、井井有條的,可茱迪卻是個例外,就像住農莊似的,東西隨手拿起隨便丟放,到處都是一團糟,家裏亂得像狗窩。唯一整潔的地方是我的書房。偏偏她瞧不起,說,才不要這種Sterilized room(消毒、純種的房)。我說,你可是女人哩,哪能亂七八糟不成體統!她不服:這是家裏,又不是社交場所,生活在澳洲就要入鄉隨俗,按澳洲方式生活。我也不服:澳洲方式並非甚麼都好,有不少人愛賭博、酗酒、吸毒、賣淫,這種生活有甚麼好?她那藍眼一轉,白眼一翻,依然我行我素。
孩子跟著她,也養成了到處亂扔東西的習慣,3歲多了,還到處拉大小便,她從不制止。清潔劑、針線、藥品,她隨手亂放,還有理由,說收起來沒用,要教育孩子懂得這些東西的危險性。我說,理由是對的,但孩子不到一定的年齡根本不懂。報紙上不是說,由於父母的無知和粗心,早晨許多家庭悲劇嗎?她仍然置若罔聞。
有了孩子,生活不再是原先的那種花前月下的溫馨,高山流水的浪漫,聽到的多是生活的不和諧音。兩人似乎才突然發現,發現我們之間其實沒有多少共同的情趣和愛好。我喜歡閱讀、喜歡敲打電腦;她卻喜歡看電影,租影帶,每天只是翻翻送到家門口的商業廣告,偶爾睡覺前坐在床上讀一點兒聖經。婚後,她辭去了工作,在家照看小孩,按每天也只是洗洗衣服,熨熨衣服。而我每天下班後還得下廚做飯,弄的叮叮噹當,滿頭大汗;每週末還要駕車四處採購;每月還得割草掃葉,打理花園。最氣結的是,連她的汽車也要我去擦洗。
我實在生氣了,問:“你真的不知道我工作夠忙的嗎?”
“知道,”她說。“你要負責五個年級的教學和行政工作,要Tutor(家庭教師),要帶運動隊,還要為聯邦政府寫甚麼書。但——”
“那你就不能……”
“我說過多少遍了,你願意為工作而累死,我可不願意當家務的奴隸。很簡單,要嘛,你工作少幹點,要嘛,就花錢請人來幹。”
說得多輕巧。一句話,我的所有付出都不值錢了。為了這個家,我犧牲了一切:時間、精力、錢財、朋友、個人興趣等等。當我也知道,她也不是不想負起家庭的責任。為了寶貝女兒,她要喂這洗那,買這看那,要上公園,上教堂,也挺費事的。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也有我的想法,不咬弦,難勉強,但我仍然嘗試溝通。
“都六年了,你不覺得我是個好丈夫、好父親嗎?”
她不語,眼光暗淡。
“難道我不夠忠誠、體貼、溫柔嗎?不通情達理嗎?”
“不,而且你還很勤奮、能幹、成熟。如果你不爭論,不總把你的想法強加於我的話,但有哪一天,你不抱怨、不指責我呢!”
我感到沮喪。奮鬥了多年,事業總算有成,生活亦算安定,但仍不能活得輕鬆,瀟灑不起來。工作壓力、家庭壓力、感情壓力,使我有點喘不過氣來。每次學校放假,就是家庭新的一場爭執的開始。因為我在家,總是覺得這也不對,那也不妥,一句話,總有不同不同的看法。生活成了我倆的一種嚴重的精神負擔。每次放假結束時,我都感到精神疲憊之極,恨不得早點回到學校去工作,以忘掉這些煩惱。
身心的疲憊,也令我睡得不安寧,人未到中年,竟時有招人討厭的鼻鼾。每次夢中醒來,我便知道她受不了我的呼嚕聲而故意把我弄醒。我感到歉意,嘗試著去摟抱她那開始發脹略有鬆弛的軀體,但再沒有當年的那種昂奮不已的衝動。記得那時我聽貝多芬的音樂,一聽就是兩三個小時,她依偎在我身邊,那體香味融進了優美動人的旋律中,隨著音樂的起伏而彌漫開來,滑進我的肌膚,滲進我的靈魂。如今,聞到的不再是那種誘人的體香味,而是煙味、酒味和汗味的混雜。我知道是我的味覺出了問題,我的感覺隨著感情的變化而變化。好像有本關於婚姻的書說過,如果兩口子在床上經常由面對面的“臼”字變成背靠背的“北”字,那就得小心了,就是婚姻亮紅燈了。
果然,她提出了離婚。她說,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責任,我不能要求你甚麼,你也說服不了我甚麼,我們都生活在對方的陰影之下,太累了,該解脫了。
我承認她說得有道理。哎,當初結合現在分手,幸運是不幸運?離是痛,不離也是痛,我仍想設法彌補。她想想,也同意再試試看。
我們先後找過三個不同的婚姻問題專家諮詢,均不得要領;也去過教會的婚姻講習班,學了十周花了不少錢,也沒什麼效果。我明白。強扭的瓜不甜,生活上的分歧太大,造成精神上的創傷,遠遠勝於生活上的苦楚。最後,我同意分手了,也許,是為了她的解脫,也是為了珍惜自己的生命。生命是一種大自然的賦予,要珍惜它,不能把這寶貴的財富消耗在無盡的生活煩惱中。
當我們做出這個決定後,都流了眼淚。但每個人都感到心情十分輕鬆。因為沈重的精神負擔對大人小孩都沒有好處。
女兒不知道我們之間發生了甚麼,當我要離開這個一手打理出來的家時,她還一臉天真,說,要早點回來。我摸了一把她的金法,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女兒長得太像它媽。本來,從科學上說,黑髮與金法雜交混血,多是長出黑髮。但我女兒卻是個奇跡,可惜我的婚姻並沒有出現奇跡。
我忍著,不讓淚水湧出,輕聲對女兒說,好好跟著媽咪,記著經常洗手!她金髮一甩,兩手一伸,說,我要爹幫我洗。我轉身走了,不敢再回頭。
每個週末,我都去領女兒來過一天,重溫曾經有過的愛,品味生命的延續。我已經走完生命的一半。
我和茱迪時有見面,但只談女兒,不說其他,更沒有半句提及過去。倒有點“相敬如賓”。
我常對朋友笑說,如今我是“從奴隸到將軍”了,換回了自由身。但這“自由”能有多久?我真的沒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