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尽头。换言之,人,总是要死的。人死时,该怎么与亲友告别?这是有朝一日我们都需要面对和思考的问题。
人死了,对于亲朋好友,尤其是对于至亲,比如丈夫或妻子、父母或子女、兄姐或弟妹来说,这本身就是一件悲痛,甚至是最大悲痛的事情。可按照我国的老传统,为了表达对死者的尊重与关爱;为了陈述死者的生平:也是为了表彰死者生前的业绩,都得开个追悼会或叫“与遗体告别仪式”。而这,对于生者,尤其是死者的至亲和亲朋好友而言,意味着什么呢?当他们正沉浸在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中时,他们不得不免为其难地列队站在灵柩旁,面对着化了妆的、己不能复生的亲人,展览自己的哀伤,答谢人们的慰问,这其实是多么残酷的场景。说句真心话,朋友,当你的至亲谢世时,你真的心甘情愿去面对“追悼会”吗?
因此,当我们辞世时,要不要开追悼会,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命题。
我才两岁多,我的生母就在硝烟弥漫的抗战时期(1943年)去世了。我年幼无知,不谙世事,如何送终,毫无印象;我父亲于1972年过世,正值动乱不堪、凄风苦雨的文革时代,我与父亲相距千里,不仅关山阻隔,路断无车,而且当时的政治气候也不允许我丢下“革命工作”去为“历史反革命”的父亲千里奔丧。别说是追悼会,就连为父亲的亡故痛哭一场,为老人家的墓穴洒上一捧黄土,略进一点子女之孝的机会都没有。当时,仅由父亲的几位老友陪同年幼的弟弟,把父亲的骨灰盒浅葬于一位好心农夫的菜地下面,因为“历史反革命”是不能进公墓的;而我的继母在凉山布拖病故时,我出差在外,等我回到昆明,报丧的电报己在单位传达室搁置了10多天,弟弟妹妹与姨妈们早己办完丧事,我再次失去为老人尽孝送终的机会。
至此,在我与长辈们生离死别时,都没有过“追悼会”的切身体验,对于“追悼会”这种传统仪式,也就没有过认真的思考。
2002年,我遭受了人生最大的不幸:晚年丧子。当无情的车祸强夺去我那个那么成功,那么孝顺的鲜活爱子的时候,我才深切地体味到,什么叫“晴天霹雳”、“天崩地裂”,什么叫“撕心裂肺”、“嚎啕大哭”。恶耗传来,我的身心一路抖着连夜飞赴广州。我没有思维,无法行动,只知道哭、哭、哭……。事后很长时间我都无法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只要一提到我的爱子,或者看到他的影像,就会悲从中来止不住的哭泣,我的眼泪真的流干了,嗓音也哭哑了……。当时的我,叫我如何去面对再也不能起身看我一眼、叫我一声的爱子遗容呵?!因此,尽管来自全国各地以及海外的将近200位亲朋好友、商界同仁都参加了爱子隆重的追悼会,唯独我---挚爱儿子的母亲没有也无法参加他的追悼会……。但,他却永远活在母亲的心里。
2008年,先夫猝死,刚满70岁,因为心肌梗塞。虽然我们老夫妻晚年失和,但毕竟,我们曾经拥有过。我们曾经拥有传奇般轰轰烈烈曲折动人的七年初恋;曾经拥有患难与共心心相印的20多年夫妻深情……。改革开放之后,由于社会的污染,我们在生活方式、思维理念等诸多方面出现了严重分岐,再也找不到共同语言,经历了长期痛苦的冷战之后,终于在我的花甲之年与他分道扬骠,各奔东西了……。尽管如此,当他的生命嘎然而止时,我仍然是百感交集。从心底深处升起的悲哀逐步扩大,淹没了整个身心,这沉重的哀伤竟驱散了多年的积怨,虽然早己分手,但我仍然悲伤不己。在女儿一家从新西兰赶回奔丧之前,我强打精神,在他生前同僚的大力协助下,以他唯一亲人的身份,为他操办着身后事。他是个一身傲骨,两袖清风的长者,对同僚和下属都不错,颇受尊拥,人缘很好,因此,他的亲朋故旧全都参加了他肃穆而盛大的追悼会,就连我的弟弟妹妹、侄儿侄女都从各个城市赶来参加了,又是唯独我---他曾经深爱过的妻子没有参加。试想当时,千头万绪、百感交集、悲伤不己的我怎么能站稳在队列前,“展览”我那无以言表的悲哀呢?但,我还是赶到火化场送别了他最后一程,当他的遗体即将变成灰烬的前一刻,我在哭声中亲口告诉他:一切恩怨都己了结,我彻底谅解他了。从此,在我的有生之年,将对他仅仅保留美好的忆念……。
此外,我曾多次参加过单位同事或朋友的追悼会,面对毫无生机的往生者遗容,总会涌上阵阵悲凉,淌下串串伤心的泪水;看着悲痛到麻木或摇晃欲倒的亲人队列,我就会想,作为一个同事或朋友,我都会这么难受,何况亲人乎,叫他们如何承受如此巨大的悲痛:既要眼睁睁地面对难分难舍而又不能复生的亲人遗容,又要强颜支撑着礼谢慰问,这样能“节哀”吗?我想是不可能的。从此,我萌生了“不要追悼会”的想法。我想,当我的夕阳落山,人生落幕的时侯,我不要把悲伤留给亲朋好友,我要轻松愉快地“上路”,把永恒的微笑留在亲友的忆念中。因此,我写下遗嘱:临终前,不抢救;临终后,不开追悼会。如果这样,阴郁的“死别”反而会变得淡薄而轻松些。
来到新西兰后,我认识了主耶稣。认知了耶稣基督主内弟兄姊妹的“安息聚会”,我这才找到了告别人生的最好形式。当一个基督徒过世的时候,弟兄姊妹们会与他的家人一道举办一个茶话会式的告别仪式,把他永生的灵魂送到耶稣基督居住的“天堂”去。信念至此,告别仪式就一扫悲戚的阴云,显得特别轻松。告别仪式上,弟兄姊妹也会历数往生者的生平概要,更是一个传福音的盛会,一边激情地唱着圣歌,倾诉着基督的恩典以及往生者将去的净土乐园,一边还品着茶点,人们会越讲越喜乐,家人的悲痛也就在这种平安喜乐的氛囲中,不知不觉地被缓释了。多好的告别形式呀。“安息聚会”真是让走者安心,送者了然。这不是两全其美,人人皆可认同的送别仪式吗。
人生有尽头。人生自古谁无死?无论你是不是基督徒,也不管你相不相信“永生”,最终都要告别人生这个大舞台。届时,你是愿意选择:庄严肃穆、哀乐阵阵、悲情满堂、列队举哀的“追悼会”呢?还是来个类似基督徒“安息聚会”这样平安喜乐、从容轻松的告别仪式呢?
这个话题并不愉快,但却是人人都要最终面对的,只不过是个时序问题而已。何不早点想明白,让己安人亦安呢。
2009.6.稿于哈密尔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