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子明仁旅行越南返家後,對出生地有談不完的話題,送我幾張磁碟唱片,歌星是越戰結束後的新生代,嗓音優美。那首「冬之情」纏綿悱惻,幽怨哀傷,一片冷冬肅殺氣氛,聞之心酸。「夏季驪歌」唱出征人遠走天涯,淚洒青衫,繾綣離別,動人心弦。
去國二十多載,已放棄聆聽當年喜愛的越南時代歌曲,是不想觸及一份傷痛。開電腦按下音響鍵,悽愴婉轉的越語歌聲把我帶回了魚米之鄉、、、、
戰火荼毒印支半島,前線後方已無明顯界線,華裔青年男女已和居住地人民
一樣,面對戰爭的衝擊,未能合法申請出國升學或偷渡離開的適齡壯丁,多被編入軍隊充當美國圍堵共產南進的炮灰;以各種神通暫免服役的人,內心也被苦悶充塞,明天是一幅沒有顏彩的灰色方塊,無法突破。
同學張順祥是家中的幼子,身材不高,有對彷似金魚般的眼睛;慈母是越南人士,父親是原籍潮州,在堤岸第十一群種菜維生,算是小康環境。平泰區的花縣小學創校後,我們同時轉到這所新校園,被編入同一課室。小學畢業又相約投考福建中學,再次同班,最後都成為南越華埠名校「福中」的畢業生。
驪歌唱後,許多校友各奔前程,或升學或就業或離越或從軍,我則繼承父業經營生熟咖啡;他覓到一間公司做文員,同窗多年,感情投契,故時有往還。
婚後我遷移至第十一群新居,白天從商夜晚伏案寫作,喜與文朋詩友交往,順祥的國學極好,一手字蒼勁瀟洒,為人老實有禮。晚上有時騎單車找我,相約到數公里外足球場附近一家咖啡館聊天。
幽雅的咖啡館、家庭式的小本經營,店主是位越南詩人;售賣各款咖啡、汽水、啤酒、紅茶等飲品。四壁掛滿西方抽象畫,燈光柔和,桌椅疏落;光顧者除了偶然路過的情侶外,多為熟客。令我們喜歡的是環境清靜,尤其是音響播放的越語流行歌曲,迴腸盪氣的歌詞醉人、妙音繞樑。我們有時聽到入迷,整晚沒談上幾句話,離去時酒意上湧,頗為痛快。返家時太太開門往往聞到濃郁酒味,順祥必送我到家才再獨自回去。
我家的店舖在第五群與第六群交界,後邊是仍未開發的木屋區,多次發生火災,有時在深夜,呼天喊地之聲震耳;忙亂中工人與我兄弟搶救搬運雜物。順祥不知何時已擠身到來協助,幸而每次均有驚無險,沒殃及池魚,也因此我一家均對他十分好感。
偶然路過,他也會進入店舖探我,我經常外出做買賣,他便與我弟弟或父母聊天。先母對他的婚事極為關心,原來他事親至孝,要物色一位好媳婦侍奉年邁的雙親,家境又非富裕,故一拖再延已過而立之年仍然未娶。
直到一九七六年,北越大軍佔領南方的第二年,順祥才成婚,我駕花車載他迎娶新娘。是越南姑娘,比他年輕八九歲,翌年誕下麟兒,還派紅雞蛋給我。
越共排華戰役一波波掀起,人心徬徨,我家早已結束經營,不再「剝削人民」,
為了逃避清算我集資創辦工廠,參加勞動,晚間偶而和順祥去咖啡館聽歌,播出
的已改成「革命樂曲」,以前那類動聽悅耳的抒情曲說是「反動」的「美帝」音樂。從此我們不再前往該館傾談,改在我的小樓書房,兒女睡後,內子婉冰也陪我們喝茶聊天。
當時越南南方華裔流傳著一句話:「電燈柱若有腳也會離開」;人心都想逃離失去自由的共產黨控制區。我積極的暗中連絡,決心攜帶妻兒投奔汪洋,以一家七口生命作賭注,先慈極力反對、先父則堅決贊成。我把計劃透露給順祥,並邀他一道冒險,那些買路錢(每人黃金十二兩)我願意先借出。但至孝之人回答我,不忍拋棄年老父母。
一九七八年中秋節前,偷渡計劃已完成,家中頗多小件電器,廚房用具都暗中送予順祥同學,大件傢俱則搬給對面好鄰居,兩部汽車和四層高的洋樓留給越共接收,拋家棄鄉走上了不歸路。
大難不死,從荒島被救到印尼「丹容比那」難民營,半年後移居人間淨土墨爾本;趕緊給散佈各地親友報喜,收到了順祥的一封祝賀函,略述我走後他天天到我二弟處探消息,牽掛之情盡顯箋上。
我趕快回郵,前後寫了幾封信竟如石沈大海,二弟及雙親也已離越遠赴德國,無從探聽老同學境況。
一九八一年初,距我寄發最後的信已整整經年,放工回家收到越南郵件,竟然是他兄長順孝於半年前投郵的噩訊。其弟踏單車外出被越共軍人乘機動車踫撞,傷及頭腦送院不治。因收到我數封信函,知我與其弟深交特寄訃聞,並示知其弟婦及稚齡侄兒已返回娘家、、、、
信讀完我已哽咽泣不成聲,童年友伴,十幾年的交誼,多載同窗,沒想到一別成永訣。事親至孝之人會有此下場,老天何其殘酷不仁,三十四五歲壯年,意外早逝,人生無常,思之黯然。
故友辭世,哀悼之餘,再不想購買越南唱片,唯恐那份傷痛會被勾起。九月是墨爾本的初春,戶外陰霾愁鬱,CD磁碟播放的越南情歌,如夢似幻,當年經常去飲啤酒的那家咖啡廳雕樑映眼,順祥同學那對金魚眼瞳光芒冷照,有許多話許多心聲以及重逢的諾言都抖落如塵。
陰陽隔離悠悠二十多春,今天、聆歌憶故人,回首前塵真如春夢一場了無痕。
如夢的春天,如夢的人生,那年那月才是夢醒的時刻呢?
二零零二年九月十四日初春於墨爾本。
(二零零三年七月八日刊於臺灣人間福報「覺世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