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賞「新楚留香」片集,小李飛刀絕枝出神入化;關閉電視機後,小李飛刀繚繞腦際,小李之名飄盪心中。那張國字型英俊的臉龐彷彿又現眼前,他當然不是有名的大俠李尋歡、、、、
海浪翻騰風聲呼嘯,幾條漁船靠近那艘殘舊的「南極星座」貨輪,擠滿著逃難者的男女老幼爭先恐後搶爬上去。我們一家十口站在小漁船舺板上手足無措,在顛簸的風浪湧動中,我無法把身邊的五個幼齡子女抱上貨輪。正自徬徨驚慌、倏然一隻粗獷有力的手臂伸下來,我不及細瞧,趕緊將兒女一個個像拋球似的輕輕舉上給那隻大手拉接,連我最後登上貨輪也由他拉扯一把,匆促中向他道謝並請問高姓大名,他爽朗的說:「叫我小李好了。」
暈船沉睡了整天,醒後發現子女饑渴難當;唯有四處覓糧尋水,搖晃行至船頭、想找船長理論交涉。室門開處竟見那青年,小李好眼力也還認得我,再次感謝他協助,傾談中原來彼此皆是閩南人;改用鄉音溝通,他知我一家老少十口欠缺糧食,把我帶去廚房介紹予另一老鄉「老李」,這位五十多歲的廚子性情暴躁,沒人喜歡他。但因是同鄉又是小李推薦,對我倒也照顧。此時才知能說鄉音在逃命途中的重要,踫巧英國船長娶了新加坡閩籍妻子學會一口福建話,因能和我交談而委予重任,使我成為「南極星座輪」的難民代表。
小李在新加坡出生,中學畢業後考不上大學,求職任文員,後來東主老鄭改行搞海運公司;一九七八年印支難民潮時期,靈機一動而藉貨運為名暗中接載越南難民到東南亞各國,首次航行我們就相遇也算有緣。
他工作辛勤、每天十幾小時在貨輪上奔波,十分受輪上難民們的喜歡;事無大小只要找到他,他必定相幫,或轉予其他船員代解決。老李正好相反,經常罵人,向他討水討飯的幾乎都給他大聲咒過,因此大家對老李是敢怒不敢言。
由於未婚、難民中不乏青春女孩對他芳心暗許;但他告訴我居無定所,暫無成家的意念。老闆打算租大輪船再偷運幾次難民就洗手不幹了,他到時有了一筆可觀的金錢,安定後才成親。
小李會講國語、英文、閩南話、印尼語和不大流暢的廣東話,由于熱心助人、故人緣極好,在輪上行至那兒都有人找他搭訕。一身的肌膚條紋結實,個子適中壯碩,說話聲音清爽,外表給人誠懇的感覺。
我們淪落印尼一個小荒島十七天,雖然生死未卜,那段蓆天幕地棲身海灘的悽涼日子卻也有刻骨銘心的回憶;和小李及船長在半夜烤魚,叫醒子女共啖海鮮,真個「今晚燒魚先享受,明朝無糧天亮愁」;既然生死有定數,憂臉愁眉也無濟于事,苦中取樂,反可為大家打打氣,何樂而不為?
小李知我決心帶了妻兒尋求澳洲作為避秦地,他也非常羨慕; 希望脫難後將來還可再連繫,在荒島時寫下了新加坡的地址給我。其實我們當時並不知道是否能得救?生性達觀的我,凡事都向好的去想,積極的人生觀倒省去了許多無謂的悲愁苦惱。喜歡自尋煩惱的人,終日坐困愁城,是很難明白這點淺道理。
聯合國難民總署交涉後,印尼海軍用七千頓的軍艦到荒島把我們接去新加坡對海的「丹容比娜」島,安置我們在樹膠園內臨時難民營;小李、老李和船長一班人則在數日前由一經過的印尼小漁船載他們回去新加坡。和小李依依揮手,相約將來重逢。
人生難料,萍水相遇;有緣認識,緣滅就散。我半年後移居澳洲,按址去信,小李卻無回覆,錦書不可寄,連絡也從此中斷了。
一九八二年中、先父母從德國到墨爾本探望兒孫,母子爺孫婆媳分離四載恍若隔世;閒話家常時提起各自逃難經歷,驚訝於先父母對我在貨輪上及無人島嶼境況知之甚詳,原來是聽小李提及。
無巧不成書,並非作書人故意安排,人生際遇有時卻是如此;小李果然在和我分手後未久,再出航遠赴南中國海,此次大貨輪名「海鴻」號。家人接我平安電報後,父母親和二位弟弟兩家共十二人傾巢而出,成為「海鴻」號二千五百多位集體逃亡者中的一份子。
船上擠滿了難民,爭執吵鬧難免;性情平和的二弟極少與人發生糾紛,在出到公海的翌日,不知為了何故,二弟竟與貨輪的某職員爭論到面紅耳赤。幾乎要動武對打的剎那,突然對方叫暫停,大聲發問:「你是不是姓黃?」二弟疑惑反問如何知悉他姓黃?
「你很像我的朋友黃玉液,他在「南極星座輪」做難民總代表,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他是我大哥。」二弟莫明其妙的瞧著面前的大隻佬,沒想到此君忽然間戾氣全消,滿口道歉;二弟問因由後也化干戈連聲對不起,二人竟成朋友。這位二弟口中的「大隻佬」就是小李,亦因此「奇遇」,他在航途中給予我雙親及弟弟家庭諸多方便。我與二弟的外貌輪廓近似,經常被人錯認,想不到也因而得福呢。
一九八五年我初赴德國探親,兄弟談心,小李自然是我們的話題。「海鴻」號停泊馬來西亞港口其間,軍警上貨輪緝拿「偷運人蛇」份子,蛇頭老鄭、水手及老李均被拘捕;小李因人好受到難民們的保護,假冒難民成功,逃過劫數,後來伸請定居澳洲被拒,結果去了加拿大。
難怪我按址寄信、如石沉大海,好人有好報,誠不虛也。
悠悠時光飛逝、記憶中的小李還是三十上下的青年,離別二十多載後,縱使相逢應不識。看戲無心憶故人,天涯各一方,鴻雁無從寄,唯有默禱小李事事如意,生活幸福。
二零零二年九月二十八日孔聖誕於墨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