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人間四月天,与內子到蒂‧阿羅哈去了一次。見到了濕地里水澤中的黑天鵝,也撿拾了不少山核桃和栗子,只是林木未見枯葉,記得去歲与眾文友同遊此地時,許多樹已經落葉,秋意十足地一片丹紅金黃。四季嬗連間,節令的更替似乎推遲了。
內子若有所思地指著路邊的木椅提醒我,去年是誰走失了,坐在這里無奈地看著夜幕降臨,等眾人來尋。恍惚間林中好象還晃動著許多熟悉的身影,正全神貫注從落葉中翻尋栗子。從路邊可以望見樹上還懸著許多栗子,果色青鮮,尚未成熟,「去年這時可都熟透了,掉得滿地都是!」內子喃喃自語,我沒作答,逕自走出了陰森的樹林。
我還認出了那棵巨松,去年就在遍地厚厚的松针里,發現了兩隻碩大無朋的蘑菇,鮮紅之中帶著圓圓的白斑,十分誘人,有童話色彩可也帶致命毒素。
橋頭有農夫出售果蔬,新鮮得還沾著露珠,趁內子挑揀牛油果和紅啤梨的空隙,趴在欄杆上眺望橋下,河水靜靜流淌,仍清澈如許。不遠處的碼頭旁,還停泊著那艘眼熟的古渡輪,去年此時,她載著一船老少文友和歌聲、笑聲,「突突」逆流而行,把兩岸的林鳥驚飛了滿天,如今卻在寂靜中枯候乘客到來。
在木桶里泡溫泉的時候,發現服務臺的小女生換了人,去年的那位秀氣溫順,說話軟軟的,招呼很到家。面前這位十個指尖塗成十種顏色,跟你對話時冷冷地只說一個單字。後面那位毛利大妈主管,只顧著舐她的冰淇淋,還別過臉去陰惻惻地偷笑。
不過這半小時溫泉還是泡得相當舒服,枕在佈滿碳酸白霜的木桶邊上,仰望天窗外面浮動的雲絮,突然想起艾米麗‧迪肯桑的那首詩﹕「如果我能使一顆心不碎,那我就沒白活這一回。」有股比溫泉水還暖和的情感,從心底深處緩緩升起,遍佈全身。直至走進去年住過的旅舍,在人去樓空的蒼涼中坐下來,這種情感的暖流仍在奔流。
一整年了,秋又再來!屈指算來這輩子過了六十多個秋季,每逢夏日將盡,都盼金秋早些到來,我喜歡那雲淡風輕的涼爽,她的天色藍得醉眼,她的楓葉紅得眩目,能使人想起收獲與成熟。
此外,秋的天地,萬物皆有蕭殺之氣,也喻示人是通過分得世界之痛苦,方与世界合二為一的。
一百多年前有位鼓天下之氣的文弱書生康有為,在觀看了普魯士軍与法軍色當之役的電影後,將「屍橫遍野,火焚室屋」的場面,与心中盤據數十年的陰沉影象結合起來,悟徹出世界之六苦為人生之苦、天災之苦、人道之苦、人治之苦、人情之苦、人所尊尚之苦。這些悲苦皆出自人類在彼此之間所作的分別----即家庭、性別、階級、國別、職業、法律的藩籬。康有為隨著年歲增長,學問漸深,想象日恣,漸漸滋長出人我一體之感,遂成《大同書》此一惊世駭俗之作。
撇開其「君主立憲」扶清滅洋的漸進改革空想不談,年青的康有為身上,還真萌芽著中國第一批有真知灼見知識份子的偉大人格。憂國憂民,是要用思想,用筆作投槍,去身先士卒搏擊之的!
「虛君共和」雖成了康有為未竟之志,但他卻得一妙齡十七的如夫人,并結伴周遊列國,在異邦的湖光山色中做著他天下大同的溫馨美夢。與身首異處的六君子以及千萬郁郁不得志的知識份子相比,他實在是很幸運的了。
從康有為至今,從拿起筆的那一刻起,假如你要堅持真我、說實話,就要作好犧牲的准備。
寫了幾百萬字,犧牲了的難道還少嗎?!
「今生今世,還有多少個秋天呢?十五個,二十個,還是更少,抑或更多?人的命其實很短,但又為什麼要彼此爭鬥、自尋煩惱?!」我問內子。
內子無語,只伸手過來撫著我仍筆挺的背。它承受過一甲子命運焠煉之重、生死之磨難,迄今仍寧折不彎。
面前的蒂‧阿羅哈山依舊巍峨圪立,巋然不動,也許它并不記憶往昔,但它卻見証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