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州沙面島,臨江的堤岸長著一列細葉榕,都超過百年樹齡,濃密綠葉間垂下許多長長的氣根,象飽經世故老者的鬍鬚,迎風搖曳。珠江在這里顯得格外開闊,因此有了一個很詩意的名字﹕「白鵝潭」。臨潭修有一紅柱綠瓦涼亭,兩旁筑有石階,供人上落艇船。我總覺得這是沙面的魂靈。沒有了她,這沙面、這白鵝潭就不美了。
兒時在這亭邊的石階上,看碧波拍打到哪一級,就可測知珠江水的漲退。但凡到了端午,那江水竟可浸沒了所有的階梯,甚至淹到了亭內的地面,而且江水也變成一片濁黃。
這就是「龍舟水」來了。
廣東人認為浸龍舟水能解穢辟邪,洗去霉氣衰運,一家大小除去鞋襪,就在這亭子內外,歡天喜地的接触龍舟水。記得有時水大,江水可以浸到堤岸的路面上、榕樹邊,那就証明這年的龍舟水,浸過之後將會特別好運。
這也是個可以名正言順玩水的日子,因為我們這些在珠江邊長大的孩子,平時都被禁止私自下河戲水,家長往往用那些每年都發生的溺水事件,來嚇唬自己的孩子,讓他們相信,溺斃的亡魂,會拉人下水作替身,然後好去再轉世投胎為人。而端午浸龍舟水,是惟一可不受節制的日子,因為那天陽氣旺盛,孤魂水鬼是不敢出來作崇的。
一年端午的黃昏,記得媽咪曾經帶我「游船河」,就在涼亭上船。那隻畫著紅紅綠綠圖案的游艇,在幾乎漲上岸的江水中搖搖晃晃,媽咪牽著我和姐姐,竟像上三輪車一樣,抬腳就邁進了船艙。天很快就黑了,划艇的「蛋家妹」扭亮了電池燈,把小小艙內的一張竹蓆,還有小茶几映照得雪亮。搭客在艙里可以拉上簾子,很夠私密性。
旁邊很快就來了幾隻賣艇仔粥的蛋家艇,媽咪叫了兩碗。那時的粥底是用魚骨熬的,味極鮮美,再添上肉片、海蟄和墨魚鬚,我只貪食那粥面的油炸鬼和花生。艇家能在搖擺不定的小船上,用尺余高的大煲熬粥,又能舀出盛在碗內遞過來,沒點保持平衡的功夫還真無法應付。
我們這隻艇未待划到江心,從芳村那里來的一隻艇上,就有人大聲喊話過來﹕「王師奶!王師奶!」話音剛落,那艇已「澎」的一聲靠在我們的艇邊。有人掀起布簾,同媽咪講起上海話來,我望去那艇內坐有四、五個男女,其中有個穿黑膠綢大襟衫的「蛋家妹」,正盤腿坐著彈月琴,寬大的衫袖里,露出光滑的手臂,那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繞過她細細的脖子,搭到了胸前。
同媽咪講話的是馬太太,她先生遞過來半包雪片糕給我,另外一位也是上海人的婦人,連聲勸說我們「過艇」(就是到她們的船上去)。媽咪看看我倆,沒有答應。由艇家抓著兩艇靠在一起,幾個人說了一通,賣粥的小艇又圍上來攪生意,眾人各要一碗艇仔粥,就著江上徐徐的涼風,吃得極滋味。
那蛋家妹靈巧的指尖,也把琴弦撥得格外清亮錚琮。三個南來的上海女人,加上馬先生這位「小開」,說起上海話來就像幾挺扣住扳機連發的機關槍。馬太太要蛋家妹彈蘇州小曲,她放下月琴,只是擺手說﹕「唔識!」馬先生笑著打圓場﹕「唉呦呦,還是彈妳的平湖秋月吧!」兩船人都笑了。
大人們說起白天的扒龍船,向艇家打聽哪條村奪了錦標,無人能答。其實我偷著跑去江邊看扒龍船,知道是獵德村勝出,可就是不敢說,只埋頭舀粥吃。這時有賣粽子的艇劃槳過來,媽咪要了一打,分過去馬太那隻艇每人一隻,連彈琴的蛋家妹也有份。
用咸肉粽送艇仔粥,眾人又是一番咀嚼与談笑。漸漸也就夜深了,吃飽喝足的姐姐,趴在竹蓆上睡著了,我卻毫無睡意,倚著媽咪似懂非懂地聽大人們說話。
賣粥的艇來收碗,彈月琴的蛋家妹,也起身准備回到來接她的小艇上。趁她找木屐時,馬先生在她翹起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她只笑笑,把長辮甩到身後,一扭一扭地回自己艇上去了。
馬先生盯著她豐滿勻稱的背影連說﹕「唉呦呦!唉呦呦!」
把住兩艇的蛋家鬆了手,馬太的艇還有那蛋家妹的艇都遠去了。不一會兒,就融入江上點點漁火之中。不知何人唱起咸水歌,唱得楚楚可憐与淒清,那夜空的月牙,就在這飛揚的歌聲中,照亮著一河兩岸和我們的小艇,槳聲咿呀,在媽咪溫存的臂彎里,我漸入夢鄉。
艇靠岸了,只有那龍舟水仍向東汨汨奔流。
(補記﹕
沙面的綠瓦亭,曾是羊城八景之一「鵝潭夜月」的觀景點。惜在改革開放之初,有關方面批准霍英東在此興建白天鵝酒店。拆毀該亭,破壞八景中最美之一景,亦令沙面一線風景面目全非。作為廣州最具歷史況味的鴉片戰爭文物古跡,沙面与十三行,由於白天鵝酒店這一龐然大物的突兀出現,失去了最寶貴的觀賞價值。我至今仍認為,准許建白天鵝,是省市有關主管的重大錯誤。
「游船河」成風氣時,珠江上有千餘隻艇,海角紅樓、黃沙碼頭、沙面及芳村等地帶均可見這些小艇。艇仔粥,是要用珠江水煮才正宗的。上世紀五十年代未,水上人家搬上岸住,「游船河」式微乃至銷聲匿跡。改革開放後复熾,又見艇仔浮沉江面,只是撐艇的不再是識唱咸水歌的蛋家妹,而是雇來的北姑,用半咸不淡的廣東話招徠客人做皮肉生意,賣的艇仔粥也走了樣,珠江水早已污染成一注黑水,無法用來煲粥了。
近年有些一知半解的年輕記者,相互抄襲所謂「艇仔粥」与「花艇」史話,想當然寫出「船娘穿著旗袍」之類的笑話來。他們的確不解南粵風情,不知蛋家妹多數身穿黑膠綢唐裝,腳踏木屐。有的賣藝不賣身,除了唱曲,還有盲妹按摩,亦有一些「大寨」過來的老舉(娼妓)在花艇上接客,當然這不是「農業學大寨」的大寨,而是廣州人俗稱的「老舉寨」(妓院)罷了。
「蛋家妹」是指水上人家的年輕女性,名字中多帶有「娣」、「金」、「好」等字。由於長期在船上撐篙划槳,身材健美,膚色黝黑。蛋家,即水上人家。過著漂泊無定的生活,家小均生活在船上,所飼養雞鴨家禽,多入籠綁在艇尾,故廣東人歇後語中有「蛋家雞見水,唔飲得」一說。蛋家一度受陸上市民歧視,直至上岸入住廣州河南濱江一帶的民房,這個特殊族群才遂漸消失。
「唉呦呦」是蘇州話,意為漂亮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