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豐五年(1855年),來自台山端芬的梅屏耀,登上他的小艇,駛離澳洲桅檣如林的悉尼港,英國水手們從巨大的三桅船甲板上,俯瞰這只小如蛋殼的舢板,把這位留著辮子才二十歲的年輕人,當成一個捕撈魚蝦的漁夫。沒有人知道,這個中國人準備跨越塔斯曼海三千多公里的驚濤駭浪,到斐濟群島去。
駕著這艘無動力的小帆船,唯一的導航儀器就是一個羅盤,經過大半個月的驚險航行,梅屏耀抵達斐濟的列武卡島,開了一間叫「行利」的小店。有食人族之稱的鬈髮土著,對梳辮子的黃種人十分好奇,但梅屏耀用溫存友善的微笑,以及小店里手工精巧的木器,征服了土著的心。經過二十多年的努力積攢,豐過四十的梅決定回鄉娶親,托人找了一位「天足」女孩作夫人。
梅的木匠手藝加上梅夫人的「女紅」,使「行利」生意大旺,家中人丁也旺,八個子女中除兩人早夭外,全都因梅氏夫婦皈依天主而在列武卡受洗。經一百五十五年七代相傳繁衍,梅氏家族至今已有三百多後人,分佈於全球各地,在經商、學術、政治、藝術、體育各界里俊彥輩出,積聚財富無數,貢獻社會無量。
其中一位梅氏後裔,影人史密夫‧茱迪,於二零一零年根据我旅斐時發掘整理梅屏耀隻身乘桴渡海的事跡(見拙著「斐濟華人簡史」),撰寫名為《利涉大川》的劇本,并在上海電影節入選,已經籌足資金不日開拍一部描寫先祖出洋的僑史電影。
茱迪是中英混血兒,在英倫攻讀後定居於彼,不諳華文,但她從我這里得到先祖獨身渡海的資料後,尋求各方幫助前往廣東台山尋根,輾轉周折才尋到梅屏耀故居。在那山明水秀的台山小村,她寫給我的電郵里,流露著對先祖的虔敬,以及對家族歷史的濃冽興趣。這時我才知道,她除了走遍大半個地球,也隻身扛著背包遊覽了全中國。在一個語言与文字全然陌生的環境里,茱迪并沒有迷失,也沒有絲毫身份認同的苦惱。她告訴我,人類有許多共通的語言,其中之一就是那種梅屏耀當年挂在臉上的微笑,還有就是自信与自強。
她身上散發著梅氏家族那種親和沉實与內斂的氣度,更反照出梅氏三百多名後人以及三千萬海外華人的特質。貫穿海外華人僑史的主軸,其實就是由單一個體在異國他鄉打拼的精神所聯結而成的!
梅氏後人在紐西蘭定居亦不少,其中有的經營大公司与工廠,其產品暢銷海內外,同他/她們的先祖一樣,這些人都秉承梅氏家族的敦厚仁慈与克儉勤勞。他方從不無病呻吟,怨天尤人。把知法守法,做好本份視為天經地義的一己之責。無論是出於對經濟、知識、個人或子女前途的追求,還是別的原因。都要把移民視為自己個人的獨立抉擇,一旦作出決定,毋論成敗得失,都一力去承擔,不怨天尤人,不患得患失。就象梅屏耀的征帆,勇往直前奔向目的地,不能一步三回頭,甫始出海便想著返航。
這就是真正的融入,也是華僑社會的傳統。
整整一百五十五年過去了,從梅屏耀到史密夫‧茱迪,幾代人在海外生活,中華大地數度易幟,從大清龍旗到民國青天白日旗,直到中國的五星紅旗,毋論故土政制社會發生什么變化,在梅氏後人心目中,故鄉端芬村邊的那道彎彎的小河,永遠代表著一種情感。并沒有人矯情地高呼政治口號標榜愛國,愛國愛到要時常挂在咀邊,那就未免太淺薄了。但是當史密夫‧茱迪找到她先祖的故居時,摟著她從未見過的鄉里鄉親,第一句話就是﹕「我回來了!」
梅氏一家從台山端芬到海外各國,再回歸到故鄉,也許与我當年在斐濟蘇瓦一幢房子的梯間,翻尋出梅屏耀乘桴渡海的一則報導不無關系。但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把他們當外人,總覺得海外黑髮黃膚的我們,都是一家人。我若早生一個半世紀,必定會与梅屏耀結伴出海,能在驚濤駭浪中風雨同舟,我覺得,將是自己生命中最值得驕傲的事情。
那些老想把別人扔到海里去餵鯊魚的人,永遠不可能抵達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