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才到南寧,轉眼便已在灕江的船上,領略自然造化的奇偉了。山水相依的景象以往多見,在桂林卻最是精緻。遊舟緩行,兩岸兀立的丘峰因遠近錯落變得靈動,化作各異的象形從身邊縱過。江面窄處舟與岩壁貼得近了,人便不自覺地仰望,但見青巒上煙出的幾簇繁蕊,綽約地有水禽飛動,若無人聲的喧囂,想那鳥鳴必是聒碎妙閑的一片了;至江面闊處又是四周空靈,依水的長洲上草色入目,瓦白的田舍在無際的碧叢中隱而複現,靜默地伴著閑定的農人。忽然間船兒將雲邀住,光照的明暗便踏著霧的柔幕跳蕩起來,在澄碧的江水裏繡畫似的聚影,直至絹一般的平面被奔迸的船鋒裁剪,露出魚鱗般泛白的絮頭,轉眼卻縫合無隙,又是一屏山水掩映的鏡像。
山水是天定的儔侶。一座孤立的山峰,如果沒有江河湖海雲煙雨霧的映襯,總難構成風景;反之沒有山的依隨,水也成了一面空鏡,自然少了許多風情。只在桂林,山水才是絕配。我不禁感歎眼前美色的充盈和自己筆力的空乏,只能像俞平伯那樣“讚頌不當,繼之以描摹;描摹不出,又回頭讚頌一番。”在我看來,文章和風景,正如山水相依的關係,若是“眼前有景道不得”,真是大大的憾事了。
然而造化常為庸人設計,號稱“甲天下”的桂林山水,歷史上留下的名家名作卻是寥寥無幾。韓愈那句“水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其實平淡無奇,袁枚的遊記更把灕江寫得妖氣沉沉。嶺南地區在古代長期處於荒涼僻遠的狀態,直到唐宋時期仍屬流放之地,文人墨客前來遊歷的機會本就不多。即便有柳宗元到過廣西,韓愈到過廣東,蘇軾到過潮州、海南,卻都是貶謫之身。詩人們滿腹的牢騷怨氣,又哪來好心情吟弄山水呢?故而柳宗元在《桂林訾家洲亭記》中對山水的描寫心不在焉,更多是寄寓不遇的慨歎和求薦的希望。
中國古代的山水遊記中,風景多是飽寓情思的,或抒發憤懣,或懷古傷逝。自己一度困惑于如何辨別王國維所謂“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可以體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的孤楚,卻不能從“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中析出純然的無我。所謂人是風景的構成者,並創造了第二自然,我既悠然,山亦悠然,如何能有真正的“無我之境”呢?
有人說“人生就像一次旅途,不必在乎目的地,在乎的是沿途的風景和看風景的心情。”我卻漸漸有唯心的動搖,懷疑兩者決非並列的關係,後者的作用才是主導。“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山水常被心情塗抹上自己的顏色。柳宗元流放永州十年,在柳州又是四年,看風景的心情甚至激發了鬱鬱才思,造就出一個大家來。另一位謫仙蘇軾的那句“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只能理解為一種樂觀主義的表現,並非作者留連忘返的本意。至於范仲淹不曾目睹便能在《岳陽樓記》中將巴陵勝狀描繪得淋漓盡致,則更是先有心情,再有風景的心靈之旅了。
時過境遷,詩人們的心情潮起潮落,山水也在悄然變化。當年蕭蕭的流放之地,如今已填溢著喧嘩和繁熱,成為人氣浮湧的所在。“天涯海角”一詞曾經意味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和抑鬱苦悶的心情,蘇軾們若是今世重生,望見三亞南山寺那蔽日的香火和蟻聚的遊客,必將感歎蒼天的造物弄人了。
>惆悵間船已過了黃牛峽,進入灕江畫廊的精華地段。廣播裏開始講解望夫石、鯉魚掛壁、童子拜觀音之類的景點,人群中不時喚出幾聲驚喜。我卻想起林語堂對於旅行的看法:“一個真正的旅行家必是一個流浪者。”旅行的要點在於無責任、無定時,無論是追求心胸的必進,或是充添飯後的談資,或是履行既定的程式,都是無趣的行動。按照這樣的理解,現時的旅遊便是一種自我的否定了。沿著既定的路線,聽著重複地解說,在導遊的指引下按圖索驥地將山石林木想像成人物、動物、器具之類,並冠以大致雷同的名目,然後似有所得地走開,這種速食式的旅行,恰似把厚本的《紅樓夢》撇下直接找影視來看,既成地接受“寶黛釵”的音容笑貌,卻沒機會經歷流浪者的快樂、誘惑和探險意念了。
我不禁追憶起眼前變換的風景來。學生時代的自己也曾有一顆悸動的心,塞外的風沙和涸流束不住追逐山水的車輪。撇下煩人的課本,離開小小的縣城,漫無目的地騎著單車,甚至自己也無法解釋為何要走遠,或許只是喜歡那種在路上的感覺。我眼前的山水,常常不過是一條老邁的河,一叢青春的柳,一池落魄的雨,一塊孤拔的石。許多次靜坐嶺上,看著日頭漸漸墜下,遠方的燈光聚成星火,反覺是享受孤獨。在很多人眼裏不值一哂的風景,卻可以讓我無視塵雨的存在而迷離徜彷。那時的山水只屬於我一個人,它們的存在只為了迎合我孤冷的賞味,別人不懂得欣賞它們,它們也不需別人欣賞。
那是一個獨行的年代。徐志摩說,“單獨”是一個耐尋味的現象,是任何發現的第一個條件。按照他的說法,遊玩要嚴格地取締旅伴,尤其是年輕的女伴,因為她們像“青草裏一條美麗的花蛇”,總叫人分心。當年徐志摩發癡似的游走在康橋,絕對的孤獨,所以覺得康河是全世界最秀麗的一條水了。
然而,花蛇確是美麗動人,那顆稚縱的心終被誘惑了。我也離開小城入了大城,從此疏遠了我的山水。北京的池海山丘,不過是精緻的盆景,未名的湖水太淺,乃至禁錮了石舟。於是我的遊心和車輪一樣漸漸淤滯了。更可悲的是這顆心數年後又被宦欲荼毒。儘管出行的機會不少,我卻發現自己再無法被眼前的風景感動,卻時常因塵世的煩雜瑣碎情沉淪頓躓。那一葉心舟承載了太多山水之外的雜冗,即便行駛在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上,也不過是又一次麻木的旅程。
不多時遊船行至“九馬畫山”,這一片斑駁的石壁是灕江上最著名的景點,導遊還唱起當地的鄉謠來:“看馬郎,看馬郎,問你神馬幾多雙?看出七匹中榜眼,能見九匹狀元郎。”於是遊客們紛紛擁向船舷,伸著頸數點起來。我卻不禁苦味的一笑,未想這天下最美的山水,竟也躲不過籠上一層烏紗。
人間本是功利的欲界,自然能夠重煉山水。想來自己也算是宦遊之人。從“時未遇兮無所將”的司馬相如開始,各朝各代的仕子們便負了沉重的行囊在世間遊走,面對著青山碧水也更多是傾吐悲傷和歡喜,真正悠然的能有幾人?“宦遊”二字說來輕巧,其實哪里有甚麼閒情逸致,多數不過行屍走肉罷了。當學子變成官身,出差也是前有陪同後有隨從,卻不再有獨行的機會;當吱嘎作響的單車換成了豪華舒適的座駕,然而卻連停車看山水的機會也沒有了,這難道不是游者莫大的悲哀麼?
不知過了多久船抵碼頭,我謝絕了主人的挽留而決意即刻離開,於是轉眼間桂林的山水便隱在身後了。我知道自己離開的或許是一世中最美的風景,但這片山水並不在我的世界中。如同面對一個多姿的女子,如果沒有那種緣刻三生的感覺,相依不如遠離應是最少遺憾的選擇。一個人的山水已是我記憶的初戀,我不再需要一個心靈的情人。
這一刻我默然了。山水只是一道美麗的屏,將人與世事暫時分隔;但我不可能一輩子住在屏裏,終是要回到塵俗中去,繼續此生中大約是完不了的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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