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2日,结束了郑州十二中的课程,我便匆匆登上了南下的火车,经过一个夜的颠簸,在太阳刚在娄底这座湘西南城市的上空升起的时候,下了火车。当天没有停歇,又马不停蹄地与早就等待在那儿的娄底推广中心的万子怡老师一行一道,驱车赶到了娄底市所属涟源市七星街镇。这里的三所中学和一所小学已经安排了四场《把爱洒满校园》演讲。
今年开年以来,天灾人祸象噩梦一直缠绕着中国的腰杆。先是三月份山西王家岭煤矿渗水,造成震惊世界的重大事故,接着,北方的冬雪未化,大西南的云南、贵州、重庆等地,连续八个月没有降雨,烈日如虎,晒裂了所有的田畴,干涸了所有河流,连号称世界第三大瀑布的贵州黄果树瀑布也嘎然断流。此灾未平,那祸又起,在中国政府准备为两年前的汶川地震筹划纪念暨重建庆祝活动的时候,4月14日,一场天摇地动,又吞噬了本已贫瘠不堪的青海玉树。天灾此起彼伏,而人祸也从未停歇过。2010年开年以来,一连串的校园袭击事件,又让整个中国的中小学、幼儿园风声鹤唳,如临大敌,不仅仅公安天天派警员到各学校幼儿园执勤,就连城管、工商、防疫等凡是戴着大盖帽的机构也纷纷登场,上演一场“护校爱生”的活剧。
今年的湘西南五月,是一个潮湿的季节。连绵大雨不仅涨满了大河小溪,造成洪灾,还酿致了泥石流,冲垮了田坎,摧毁了村庄,使得抗旱抗得筋疲力尽的子弟兵们,又从干涸得冒烟的西南战场转战湘江……
我来到娄底的这一天,是娄底地区久雨之后的第一个晴天,天气预报说,此后将连日晴天,对于要在上千学生的学校举办室外演讲,实在是天赐良机。
每一次演讲前,按照惯例,都要与校方座谈,了解学校的情况,比如,有多少教职员工、多少学生,老师们感到在教学中遇到哪些困难,学生中都存在哪些现象,等等。同时,还请校方提供几个老师的感人事迹,用于演讲中“爱老师”环节。
不觉间,《把爱洒满校园》演讲已经进行了许多场了,小到一个班五六十个人,大到整个学校三四千人,从河南开讲,讲到了安徽、湖南、山东。对学校这个特殊的社会细胞,我从不了解到略知皮毛到巨细皆知。这个细胞的主要构成体:教师,戳动了我的灵魂。
在贵州省惠水县一个叫摆己的小村庄,村头上有一幢歪歪斜斜的木房,那是村里的小学。学校里除了一栋歪歪斜斜的房子和房子里用木头和木板钉起来的简陋的课桌椅,什么也没有,四处透风的教室里,挤着三个年级的同学。一个27岁的罗清明老师,是这里唯一的代课老师,因为这里太偏僻,没有一个正式老师愿意来这里任教。罗老师用他一个人的肩膀,支撑着这个倾斜的学校。当罗老师在给一个年级的孩子们上课时,另外两个年级的学生们便在自习。孩子们除了上语文课、数学课,就再也没有别的课了,连体育、音乐课都没有。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看见过升旗仪式,也没有听过《义勇军进行曲》,更没有唱过这支歌。有一天罗老师到乡里开会回来,神色凝重地对孩子们说,同学们,在外面,凡是中国人的学校,每个星期都要升国旗、唱国歌。我们都是中国人,也是中国人的学校,我们也要升国旗,我们也要唱国歌!罗老师让同学们翻到书本上有国旗的那一页,行少先队礼,随着罗老师用嘴哼出的并不标准的国歌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想象着国旗在大地上冉冉升起!那里太艰苦了,罗老师至今还没有找到对象。他说,等孩子们大一点了,升到高年级了,再来考虑个人问题。可是,大的学生们升级了,小的孩子们也要来上学,到底什么时候罗老师才能有自己的家呢?他其实是舍不得大山深处这些孩子们。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孩子们如饥似渴地学习着。
然而,在这个村子,还有些孩子,因为家里实在太困难,好多家庭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这些留守的孩子要照顾家里年迈的爷爷奶奶,还要用他们稚嫩的肩膀干农活,连学也上不起。他们只能每天清晨,背着打猪草的背篓,躲在教室的外面,透过板壁的缝隙,跟着教室里的老师和学生一起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漆红玉,是甘肃省渭源县一个46岁的农村妇女,不同于一般农村妇女的是,她还是一名农村代课教师,从年轻时嫁入夫家那年起,就当起来村里小学的代课教师,这一“代”,就代了23个年头。然而,在2010这个许多人期许着改变命运的年头,她却遭遇被勒令清退的命运。按照中国教育部的规定,2010年,中国政府要把全国所有代课教师全部清退,这个一刀切的红头文件,顿时斩断了45万名代课教师的生活路径。漆红玉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好好干了二十多年,怎么一下子就要被抛弃了。这群用一生去换取贫困地区孩子们“光明”的人们,泪水只能往肚子里面流,心酸之余,漆红玉说,下辈子绝不做老师。真是这样吗?她沉吟片刻,说,是怕被辞退,看来她的心是被伤透了。
这些被强制清退的代课教师,立即陷入生活的困境,虽然每个月他们干着同样的活,拿的是不及正式教师三分之一的几百元工资,即使身份不如人,地位不如人,在正式教师面前都不愿意抬起头,但是,一直就这么活着,突然没有了这吊命的钱,如同掐断了生命的游丝。这些代课教师们不是不可以退出,也不指望拿到多少不长,但是,这种退出却充满着屈辱,没有一丝安慰,更没有半点鼓励,接到的是一纸冷冰冰的清退通知。他们只希望能够象一个人一样有一点点体面,而不是象劳作了一辈子的黄牛,说宰就宰。即将遭遇同样命运的,还有渭源县联峰镇菜子坡村的45岁代课教师王继文。他说,被清退后,自己啥也不会,希望能养几只羊,到山上去放……
我没有联系到惠水县摆己村的罗清明老师,不知道他是否已经被清退,我想,在这个铁板一块的“清退”政策面前,他很难幸免。
“杨老师,到了”。万子怡老师的声音把我从冥想中拉回。转眼,我们已经来到了隶属于涟源市的七星街镇中心中学。车刚停稳,已经有人从办公室内走出来迎接我们。如果不是万老师一个个介绍说,这是校长,那是副校长,那边的又是教务主任,无论从他们简朴的衣装、木讷的表情,还是从大口嚼着槟榔、大口吸着香烟的动作,他们更像一群刚从田间劳作回来的农民。大概平生没见过外国人,看到我这个从“新西兰”来的假洋鬼子,张口闭口就叫杨教授。可是,随便我怎么纠正,人家就是不改口,我也就只好忐忑地应承。
我问这些“领导”们,学校是否有代课教师。他们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连口否认:没有,都是正式教师。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当时是怎样的心理,潜意识里想的是,如果这里有代课教师,可能会挖掘出一些“感人”的事迹,用到演讲里,更具撼动效果。当听说没有,心里反倒有一丝丝失望。于是请他们讲讲老师们都有哪些感人的故事。他们相互瞅了瞅,很为难。
邱副校长说,有一个叫肖志敏的老师,也是班主任。他们班上有一个同学父亲突然去世了,这个孩子很悲痛。他们家全靠父亲劳作挣钱生活,父亲一走,家里立刻陷入困境。肖老师听说后,马上在班上跟同学们说了,让同学们募捐,同时,还向别的老师求助,不到一节课的时间,就捐到了1000多元钱,还组织二十几个同学做代表到这个孩子家里吊唁。
“这个故事算么?”邱副校长问。我说算,这位肖老师很有恻隐之心,要是每个老师都如此关心自己的学生,校园里无异于伊甸园。受到我的鼓励,邱副校长打开了话匣子。
李细平,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她的一个女学生,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学习很勤苦,可是,身体也特别差。有一次大考,她突然昏厥,李老师什么也不想,慌乱中,找到一辆出租车就把这个学生送到了医院。孩子从昏迷中醒来,惊恐不已,但是,看到自己的老师守在身边,她才放心地笑了。住了几天的院,她犟着要出院,因为她家里穷,没有钱,更害怕老师给自己垫钱。李老师不得不去找了医生。医生说,可以出院,不过,要开一些中药回去服用。李老师便把这个孩子接回了自己家,自己给这个学生煎药,这样,孩子就不耽误上学。这个学生参加中招(初中考中专)的考试费是李老师悄悄给她付的,但她却告诉这个孩子,考试是免费的……
李丽老师也有着相似的故事。一个女学生,父母不在家,大姐在外地读大学,二姐精神不稳定,她不仅自己要学习,还要照顾二姐。有一次她生了病,很久没好,医生给开了中药,一个疗程是一个月。可是,要服药,就没办法上学,可是不上学,就会掉课。李老师对这个孩子说,病要治,学要上。两样都不能误,你搬到我家里去住,我给你煎药,你就可以不误课了。学生说,老师,我还要照顾二姐…… 李老师说,你们姐妹俩一起去我家……
我接过邱副校长的话说:她们是学生的老师,更像学生的母亲。人们连连点头。
从几位校长那里,我还了解到,今年逢涝灾,连日暴雨,学生们都不能回家,班主任们把他们聚在教室里。中午吃饭时间到了,班主任们把同学们领到食堂,有什么吃什么,要是不够,就凑钱买方便面、饼干。好多孩子都没带钱,班主任们就自掏腰包给孩子们买吃的。
今年遭遇连天大雨,溪流河川都涨水了,班主任们主动请缨,清晨上课前,傍晚放学后,他们都会守在河汊口,保证每一个学生都安全过河……
这些故事深深感动了我,都变成了演讲里的素材,摇动着学生们的心房。他们潮水般涌向自己的老师,用泪水向老师们倾诉感谢,给老师们深深地鞠躬……
我曾经以为,教师,是中国的脊梁,当我与这些人们接触当我越来越深入地了解触碰这个群体,他们的故事,摇动着我的心房。罗清明、漆红玉、王继文、肖志敏、李细平、李丽,这一个个恐怕永远也不为人知的名字,还有许许多多不知名的教师们,他们的身影,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忽然觉得,中国的中小学教师,不是中国的脊梁,没有人给到他们这么高的地位,他们其实是中国的脚板,佝偻在社会的最底层,支撑着中国教育的今天。
2010年5月25日 于中国湖南娄底市涟源七星街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