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出於藝術的角度想擬一下那種顏色,我想,肯定不能選擇油畫,太過鮮明的色彩頂多帶視覺強烈的刺激,而淡紫色那種飄渺的意象顯然不是簡單地將顏料混合而調和出來的,唯有意境悠遠的水墨,幾筆輕描,我至愛的淡紫才會慢慢顯影紙上,由此蕩漾開去,微微的。
最初的淡紫印象是兒時院中的梧桐花。梧桐也算是古雅之物,似乎古人眼中的梧桐總是孤獨冷清的,蘇東坡在夜裏所見“缺月掛疏桐”,李易安於黃昏則思“梧桐更兼細雨”。詞人們望盡了孤獨,卻未細細感受一樹淡色的熱鬧。春,喇叭一樣的花朵趁樹葉還未長出齊齊地綻滿枝頭,中心的花柱上還凝有一株甘露,這披著月光採擷了整夜的精華,和著清晨獨有的柔柔的陽光,將淡淡的紫色映在空氣中,飄渺如煙。
無論從哪個角度望上去,掛滿淡紫的梧桐都不是孤獨的。惜花之人難免在香銷玉殞之時愁腸百結,然梧桐花卻在落地時嬌美如故飄離花枝時,整朵淡紫縱情地繞自身旋轉著,童話裏雲端飛下帶給孩子快樂的精靈大致如此吧,於是梧桐花凋謝時並不讓人惆悵。一定是不想人因心中美感凋零而失望,不禁憶起漢代那位臨終拒絕與皇帝相見的皇后,怕病仄仄的模樣破壞了從前的麗人形象。惜美,至純的人性。
另有一種淡紫色的花,一定要長在溪澗翠竹之下,或者林間亂石之中,名為扁竹根。至今召喚童年的記憶,總有這樣的一翻景象:幾個孩子提起小桶光著腳摸螃蟹,是時正午,陽光被竹葉搗碎後灑到緩緩流動的溪面上,像不小心擱淺的魚兒翻動的銀白色肚皮,目光沿著膝下晶涼的液體跳過鵝卵石,馬上就看到了扁長的葉子,其間支起的少許淡紫一如竹間納涼的蝴蝶,映襯著寧靜和安詳,在有風撫過的時候翩躚著……
仲夏的日子,有溪水流淌的地方定是消暑的好去處,而有扁竹根開花的小溪更是上品,淡紫和濃綠調和,蔭涼的色調映到溪面又折至竹間,和著叮咚的流水,已被竹葉篩過的陽光早變得溫柔可人了。如此寧靜和諧的地方,小孩子才不會吵鬧,只悄悄走向某塊石頭上打盹的青蛙,或緩緩把手摸向石頭下面,冒著被螃蟹鉗的危險以示勇敢。若得水墨將此描於卷軸之中,或是有相機定格到影冊裏地去,只一眼,也會驚歎那散落在濃綠間的淡紫,雅致。
曾無數次地揣想,在孩子們不在的星空下,小朵淡紫是否在草木蟲吟之中,像田間布衫的農家姑娘偷偷照一眼鏡子,梳妝一下再嫣然一笑呢?
高中時常去學校取名“師澤園”的一個亭子,無意間看到一棵,只有一棵,牽牛花。藤蔓繞著一簇矮綠竹,尖部柔嫩的莖似在試探著找尋更高的依靠,伸向空中。整條藤上開有二三朵淡紫色喇叭小花,竟然又是淡紫。那次欣喜之後,每天晚自習後都到那裏的長椅坐坐,漸漸發現,月影之下的淡紫,隔著草叢樹木看過去,生出一層氤氳,仿佛水墨的渲染,由中心向邊緣慢慢淡開,最後溶在空氣中。即使天朗氣清的夜,那種渲染的感覺依然清晰,淡紫在夜色裏溶解,朦朧得叫人生醉。那時候我深深地喜歡著一個女孩子,她總穿著件淡紫色外衣,遠遠看去,如花美眷。我才知道人的笑容也能如一團淡紫般養眼,簡單、含蓄、潤人心田。靜坐在長椅上我總想像,和那個女孩一同坐在這裏靜下心來享用夜色,告訴她那簇矮竹間有株牽牛花,有外衣一樣的淡紫……
已有好久沒有看到那樣的淡紫,那些花兒,我所感激的,是能在淡紫綻放的時候邂逅並中意那樣的美,美麗,在她們美麗的時候讓我遇見,並從此深埋於心底。
淡紫三分,需二分白,佐以一分紫,摻和月光、晨露,以勻火烹之,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