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復綠,四野寧謐,和風徐來,流光若駐。天上由然起雲,春雨竟夜,到了黎明,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潤物的興致似乎還未消失。而那些在隆冬落盡了葉的檞樹与楊樹,都伸展開那蒼勁而盤曲有致的枝椏,迎向細密而無聲的春雨,路人用不著走近,都可以看見那些深褐色的禿枝,綻出了密密的綠芽,讓灰暗的天幕,因有了這飽滿的春綠,平添幾許生機。
在煙霧繚繞的懷胡(Waihou)河畔,找到那家不起眼的餐館,門面朴素平凡得像普通民宅,點了兩份左口魚。雖說我從一開始就不相信,盤中之魚是來自懷胡河,桌面上餐廳廣告背面關於左口魚的故事,又那么荒誕,居然講到有位丹麥探險者用魚絲和夾子嵌住左口魚尾巴,放牠在河里翔游,結果被這尾狡猾的魚逃脫,去找牠隱藏在泥泞中的未婚妻……但我覺得,這段看上去「無厘頭」的文字,許是店東開的一個玩笑,暗示閣下盤中餐,皆是那條從丹麥人手中逃脫的的魚,繁衍出來的子子孫孫。
在那條魚端上來後,只嘗一口,舌端立即一片嫩滑鮮香,我開始不僅欣賞店柬的幽默感,更贊佩他的廚藝了。頭髮斑白的店東告訴我,做這款魚不能炸只能烤,就轉身去換唱片了。
窗外的春花綠樹又在雨絲中變得濕潤矇矓,繞舌歌仿佛壞了的唱片,反反复复就那一個調,像隻大蒼蠅在空蕩蕩的餐堂里嗡嗡旋舞。又來了客人,腳腕有薔薇刺青的金髮少女,隨著音樂的節拍搖擺著瘦瘦的身子扭進來,她的男伴正在門外停放那架霸氣十足的Honda1800cc的重型機車。
這閃閃發亮的機車,使「人生夢想」多多的我遐思飛揚,除了第一夢想做西部牛仔策騎馳騁荒原,我人生的次夢想,就是穿上皮衣,跨上鐵馬,沿著公路飛馳,當然後座最好有個腳踏馬丁靴,嚼口香糖,一頭雞窩亂髮的女郎。
推開鄉村酒吧的木門,重重一拳砸在吧臺上﹕「啤酒!」,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脫掉夾克,和盯著我女人的壯漢打個鼻青眼腫……想象中我用漂亮的左勾拳,擊倒了對手…….
「啪!」的一聲,不知誰給了我一掌,原來是杏目圓睜的蛙妻,「又做你機車美人的白日夢啦?!」
我醒目地不作聲,開始低頭吃魚。
「你今年貴庚呀?還想飛車?心臟受得了么?」蛙妻體貼地遞過來一杯水。
「這台灣前年不也搞過一次老人機車環島行嗎?」我有點不服氣。
「那是台灣,還有人組了個機車黨呢?你參加不?」蛙妻反唇相譏,臉色開始難看起來。
想想也是,自己一直想做個恂恂儒雅、有为有守的人,怎麼就會有這般奇思異想呢?臨老飛車速度中尋快感也罷,還得寸進尺,想後座上有嬌娃伸出玉臂抱住自己的腰,實在過份,也出了精神的軌。
吃罷左口魚,開始游說蛙妻和我一起,借親友那部機車開去激流島,她不假思索地拒絕了我。但蛙妻的目光旋即變得柔和﹕「想起來,以前咱倆還真的開過摩托車。那時我坐在你後面,摟住你的腰。」
蛙妻邊說邊瞟了我的肥腰一眼,還情不自禁地捊了捊自己柔軟但巳花白的頭髮。她瞇起眼睛,許是想起當年坐在我身後,開著鈴本50cc衝下白雲山彎曲山道的情景……「那時我們多年輕呀,我才二十二歲。」她幽幽說道。
多少舊情住事,湧上心頭,握住她操持家務幾十年變得粗糙的手,幾十年相濡以沬的同甘共苦,又現眼前。
好象才剛相識,怎么彼此就老了呢?許多書未讀,許多事未做,許多夢想未實現,還未開始難道就要結束了嗎?
見我黯然神傷,蛙妻憐惜地柔聲安慰我,如有夢想尚有許多機會去付諸現實,只要不跑馬飛車,她愿与我共往同行。
我興致來了,提出歐洲「三河遊」。
租一船屋,經箂茵河遊瑞士、奧地利、德國、法國和荷蘭﹔經多瑙河遊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克羅地亞、前南斯拉夫、保加利亞、羅馬尼亞、烏克蘭﹔經泰晤士河遊英格蘭。
蛙妻樂了,以為我在說笑逗她。她不知道我連歐洲河道圖都准備好了。
春雨住了,繞舌歌也換成鄉村音樂,腳腕有刺青的女孩摟住騎士的壯腰,機車衝上大道,絕塵而去,她的金髮在春風中吹亂了,飄舞起來。
握住蛙妻的手,又坐了片刻,一時無語。有管蒼涼的色士風,吹出那首老舊的「田納西舞曲」,柔和徐緩的旋律如懷胡河碧波蕩漾,現在輪到鄰座的一對老者搖頭晃腦了,他和她放下咖啡,相擁起舞。
懷舊樂聲中走出左口魚餐館,巳決定放棄西部牛仔機車騎士的妄想,但心里卻還惦記著「三河遊」,也許明年,也許三、五年之後,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三蛇九鼠一畝之地,駕船經過歐羅巴的千年古堡与牧場村鎮,讓我的美夢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