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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詩

作者: 穆迅    人气:     日期: 2011/2/28


《文革期間,我校師生一鍋端,全都發配到部隊農場勞動改造。勞改之余頑皮的學生經常纏著教授們擠牙膏。這個典故就是反動學術權威周貽白老先生無奈之下隨口密授的。為了身臨其境,我特意做了改編。》



奧克蘭西區跑馬場人頭攢動,車水馬龍。不過請別誤會,這不是賽馬比賽,而是每週日的小商品集市。賣些瓜果蔬菜、新舊日用小百貨等。

人們攢了一個禮拜的工錢,想省著點花,這是個好去處。吝生也不例外,他起個大早十裡
迢迢趕過來就想撿個便宜,可他東看西問卻仍嫌價碼太貴,轉了一大圈兩手空空,一無所獲。看看太陽已曬頭頂,索性背著手閒逛起來。

一轉頭,在看臺下面
的角落裡,孤零零有一攤位,攤前可謂門前冷落鞍馬稀。攤裡只設一張桌,上置中華文房四寶。一戴啤酒瓶底眼鏡書生坐于桌後,蠟黃臉,倒掛眉,鼠須胡,尖嘴猴腮。身後豎面幡旗上書醫詩兩個中文大字。吝生好生奇怪:奧克蘭英文天下竟有如此反叛者敢在此地設擂臺秀中文?

吝生邁著四方步,度到攤前,抬手捧拳,問道:敢問先生可是華人?

書生推了一下啤酒瓶底眼鏡,湊前回答:在下正是。

哦!吝生點頭,指著那幡旗問:這是什麼生意?

噢~眾人稱我文醫大仙。書生又仰身靠在椅背上,搖頭晃腦得意道。

仙?

然也,因本仙既不治人,也不診畜,只醫詩耳。

詩也有病?吝生不解。

萬物皆有病,詩何異乎?書生辯答。

既然如此,醫詩也要下藥了?吝生嘲弄道。

當然。書生倒不在意:大體藥方有兩種,一曰瀉藥,一曰補藥。

哦!病詩還真有藥吃?見書生認真樣子,吝生也不敢輕浮了:若不嫌棄,敢請大仙示例一二,以袪小人愚鈍。

生沉吟一會,啤酒瓶底對著吝生說:反正眼下無事,教教你倒也無妨。話說天下詩詞千千萬,哪有首首都是金詩玉詞?即便是詩聖詞仙也未必句句都是絕響。有毛 病的還是多數。比如有這麼幾句詩: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此詩經本仙號脈,斷定其病症不輕實乃氣血陰陽不足,肝脾虛弱,少 津缺力,須大補。

呵!此詩有這等痼疾?當怎個補法?吝生好奇問道。

莫急,待我細細分解。第一句,久旱逢甘 。何謂久旱?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半年?這樣的大旱在全國幾乎年年有,稀鬆平常事,寫它毫無意義。要讓它奇峰突起,須在字上做文章。我的處 方雖簡單,卻有奇效,乃祖傳秘方。只需加兩個字:十年。十年久旱逢甘雨。旱了十年的土地天降大雨,焉非甘否?這才值得大書特書也。

那吝生聽了,立時拍手叫好:端的不枉為詩醫,有理有理!

生撚了撚鼠須,繼續講:第二句,他鄉遇故知他鄉定義謂何?出了本地即是他鄉。你住在奧克蘭,漢彌爾頓就是他鄉。你在漢彌爾頓看見奧克蘭人有何感受? 可是如果你在青海或新疆看見奧克蘭人那又有何感覺?只要不是白癡,誰人都能體驗到這兩種感覺的巨大差別。僅他鄉兩字是分不出它們的異同來。所以此句的病根 即在這裡,血虛啊!用補藥不可避免。

也用祖傳秘方?吝生不禁插一句。

對!還是兩字。書生說:千里,千里他鄉遇故知,只需這兩字,就能引出多少人的眼淚呀!

絕對正確!吝生點頭稱讚道:那第三句呢?

第三句病源為俗套。陰虛。洞房花燭夜誰家娶媳婦不是洞房花燭夜?寫人人都曉得的事,只能評一句俗不可耐

那要不俗呢?吝生問道。

補呀!再加兩字和尚和尚洞房花燭夜,你見過嗎?這才稀奇哩!

吝生聽了,的一聲,滿口吐沫星子噴在書生臉上,笑得差點喘不過氣來:好好好,補得好!算你神醫!

有最後一句。書生正在興頭上,也不理會吝生,繼續說:同樣毛病,陽虛。金榜題名代代有,用得著你多囉嗦?換個新鮮的事,眼球才會往你這兒紮堆。還 是加兩個字,兩個你想不到的字:書童!對,書童。舉人上金榜不是新聞,他帶的跟包書童考上金榜才是新聞!所以這句話就成了書童金榜題名時。怎樣?跌破 眼鏡吧!

吝生把這四句聯起來,默背一遍:十年久旱逢甘雨,千里他鄉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燭夜,書童金榜題名時。

哎,是不一樣。他點點頭,暗自琢磨著:這詩一進補立馬不同凡響,不愧為一代醫詩大仙,有功力!

你這處方盡是補藥。吝生對書生說:不是還有瀉藥嗎?怎麼沒見你用呢?

有補就有瀉,天地常規,哪有不用之理!我再給你示範一例,專下瀉藥的。書生攤開紙張,隨手寫下一首詩: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吝生肚裡雖無墨水,此詩倒也認得,不由驚呼:嗟夫!此詩你也敢下瀉藥!

怎的!書生的啤酒瓶底後面透出犀利電光,猴臉漲紅:本仙只看病,不問貧賤富貴。就是詩皇帝做的,有病,文理不通,我照樣開方下藥,瀉它個手不軟!

吔呵!吝生心裡一愣:瞧他長得賊眉鼠眼,料不到還是個正派頑生,屬海瑞的。想到此不禁然生敬意。急忙整衣正冠,做個長揖:陋生眼拙,不識金鑲玉,還請大仙指教。

書生微微一笑,面色有所緩和:不敢不敢,只是斷疾開藥而已。好壞依君判度。話畢,手指清明時節雨紛紛開始對這首名詩祛病下藥。

這句詩病在前四字,清明與時節。不論何時何處,只要一提清明兩字,無人不知此乃天象節氣也。再用時節續清明之後,實屬畫蛇添足。下瀉藥勢在必行。舍去時節改成清明雨紛紛,意境依然如故,誰人敢說我不對!書生氣勢如虹,雙指直戳時節二字。

吝生被這舉動嚇了一哆嗦,連忙賠笑道:大仙高見!大仙高見!

書生不理他,繼續批評:路上行人欲斷魂。廢話!行人不在路上,難道他偏走溪流荊棘不成?吃飽了撐的,不瀉它瀉誰?行人欲斷魂豈能不是佳句?!

書生越評越激動:借問酒家何處有?分明是句問話,你還硬加借問兩字,不嫌煩?想多賺稿費怎的?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酒家何處有足矣!

此時的書生,猴頭高抬,頰泛紅光,兩眼下視,猶如嚴父斥頑子,不管不顧,把一串兒的連珠炮話語連帶著口臭一股腦投向吝生。

吝生上身後傾,頭微偏,視線躲開書生。看看兩旁無人,只好戳在那裡,代人受罪。

亢奮了一會兒,大概書生覺出不妥,話語漸漸平和下來:其實行人魂斷歸途,心如灰滅,只不過想找個酒吧,借酒澆愁而已。至於誰人指引,並不重要,見著樵夫、村民他照樣也要打問。何必單挑牧童不可?此句做成遙指杏花村未嘗不妥。

說畢,書生用毛筆蘸上濃墨,在時節路上借問牧童四詞打上黑叉,得意吟道:清明雨紛紛,行人欲斷魂,酒家何處有?遙指杏花村。怎樣?經本仙一瀉,甚比原詩函美。更具中國特色的普世美學!

生聽了半響沒出聲,心想:奧克蘭乃板著手指能數清人頭的城市。沒曾想還藏著這麽個稀罕龍。隨即長歎一聲:大仙如天宮下凡,有妙手回春之技,驅魔祛病 無往不勝。不枉文醫大仙譽稱。怎就沒福氣早見著您呢?實在相見恨晚。不才雖為村野之夫,卻也喜愛文藝。早年立志勇闖文壇,曾寫詩明志。拙作雖未公開發表, 但在坊間曾廣為流傳。今巧遇大仙,願獻上請指教。

哦!書生聞聽,喜形於色,連忙遞上毛筆,攛掇道:願與君共賞。

吝生擺擺手,從口袋裡掏出一支圓珠筆,就著清明時節這首詩旁,歪歪扭扭寫了四句:亭頂掛景春,圓竹笛我心,況妻指瑪假,肉耳垂真金。

書生脫下眼鏡,拿起紙來,鼻尖幾乎觸到紙面,端詳了許久。柔柔眼,再看。足足有兩分鐘。最後終於放下紙張,吐了口氣,搖搖頭:本仙寡聞,從未見此種詩,不懂!倒是要請君指教了。

吝生奇怪了:拙作通俗易懂,言簡意賅,怎能不識?

書生道:不識。

好好。吝生又擺擺手:我來解釋。亭頂掛景春就是亭子的頂上掛了一張春天的風景畫。圓竹笛我心,圓形竹子做的笛子吹出的曲子打動了我的心。況妻指瑪假,況,拆字為
三兄,這就容易懂了吧?三兄妻子手指上的瑪瑙是假的。肉耳垂真金,同樣,肉拆字為內人,就是內人的耳上垂的耳墜才是真金。這樣一解釋,並不深奧吧。您是大仙,給我看看,我這詩有病嗎?是要補呢,還是要瀉?

書生那邊,早已木雞呆半響。聽他要診詩,才拍拍腦子,醒過來,然後盯著吝生說:你這詩有病,還是絕症。既不能補,也不能瀉。我家還有一祖傳秘方,按祖訓不許輕易示人。看來今天用得上了。說罷,拿起毛筆在吝生的詩上畫了一個大叉,眉批寫上狗屁不通!

2011/2/4
於奧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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