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中國人?”
擡頭一看,一位個子很高的白人老人友好地微笑著問我。
“是。”
“你是從中國什麼地方來的?是從上海來的嗎?”老人繼續問我。
“不是,我是從武漢來的。”我想老人既然提到了上海,那他與上海肯定有關系,於是,我反問他,“你去過上海?”
“不,”老人很友好地伸出手來,“我叫吉姆,我從來沒去過上海,但是我妻子克裏斯汀是上海人。”他手指了一下身邊的女士。
“是嗎?”望著這位金發碧眼的老年婦女,我有些驚奇。我想這後面一定有動人的故事。
“是的,我生於上海。”克裏斯汀冷靜而肯定地說,這是一位精幹的老婦,略帶鼻音,“如果你有空,歡迎你到我家坐坐。我們是你們的街坊,與你們家只有50米 的距離。”克裏斯汀的話就更讓我驚奇了。我到這家教會快五年了,很多洋人我都是點頭之交,在我看來,他們的相貌差不多,名字也都差不多,男的大多叫皮特、
克裏斯、約翰、喬治之類,女的多叫瑪麗、海倫、露絲或是潔麗之類。我總說,洋人的姓比名要多。既然這樣,我就懶得記了。沒想到,這對老年夫婦倒是註意到我
們住同一條街。
於是,我們應邀 去拜訪。這是一幢掩映在花樹叢中的磚瓦房,小花園很整潔,裏面依次種著檸檬、蘋果,小廊上面架著葡萄,再往裏走,靠南的籬笆上爬著情人果,靠西的部分是一
樹樹花草,其中有一樹紫藍色的花開得特艷,花呈五瓣的星形,簇擁在一起。“這是中國花,我們專門從香港帶來的。”吉姆說。
“中國花?”我有些糊塗了,但我確實沒見過這種“中國花”。(就是多余後面的花,看哪位朋友認識?)
“來,到 客廳裏坐。”克裏斯汀引我到了客廳。一進客廳,我就怔住了,這的確是個中國式的客廳,而且是老式的中國客廳。一道曲折的屏風擺在客廳的東面,上面是很考究
的中國蘇州園林畫廊畫,有些《西廂記》故事的味道。挨著屏風是一對老式的木制太師椅,椅子中間與前面是配套的一小一大兩個茶幾。轉到客廳的南邊,是壁爐,
放著的也是中國式鐵制的長鑷子,用來夾烤火用的木頭。客廳的西邊,是木制的廂子或是櫃子,很老舊的那種,好象在古戲裏看過,上圓下方,中間的變體篆書
“壽”字很是醒目。旁邊是中國式的方凳。凳面與凳腿上也都雕著圓形的“壽”“福”“喜”字。我恍惚進入了一個古裝戲的場景。這些場景已是好多年沒見了。
“請隨便坐。”他們把我讓到太師椅上,“是喝茶還是咖啡?”
在這麼好的中國環境裏當然喝點綠茶更為協調。沒想到克裏斯汀端上來的是泡著的綠茶,而不是本地人用的袋茶。
“你說你是上海人?”看著滿眼的中國式擺設,我的疑惑更多了。
“我的父親是中國人,我的母親是猶太人。”克裏斯汀沈默了一會,說,“我生於1945年的上海。”
我記起來了,二戰期間,有些猶太人為了逃避納粹迫害,到了上海。
“不是,我母親家族在上個世紀初就去了上海。”她一字一句地說,象在咀嚼。
“那你還會說中國話嗎?”我轉了話頭。
“小時候我會,家裏的仆人教我說中文。但是……”老人眼光有些迷離,“後來,中共掌握政權,我父親去世後,全家人隨繼父搬到了香港。我繼父不許我們說中文,我也進了一家寄宿學校,我一說中文,就被人嘲笑欺侮,以後就再也沒有說過中文。”
“那你也是從中國來的嗎?”氣氛有些沈悶,我轉問吉姆。
“不,我是本地人。”吉姆說,“我的故事很簡單,我家幾代都是住在奧克蘭。”
“那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呢?”我有些好奇。
“我們在歐洲認識相愛的。”吉姆說,老人一臉的寬厚。
“對,我們兄妹四人全部都離開了香港。後來,中國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香港也出現了紅衛兵。我媽媽說,你們離開香港,走得越遠越好,永遠都不要再回來。所以,我就去了歐洲。”
“你們的中國家具非常經典。”我又轉了個話題。
“是嗎?”克裏斯汀說著,眼睛放光。
“是真的,你們這樣的家具現在在普通中國人家裏難得找到了”我心裏想,這樣的家俱如果在在中國,文化大革命時一定逃不過劫難,光看這樣式,就是地主封建的代表,這些家具在這裏倒是幸運,“恐怕只有博物館裏才能找得到了。”我很認真地說。
“我們很高興。”克裏斯汀愛惜地摸著太師椅,說。
“你們這些家俱是在這裏買的嗎?”我問。
“這些家俱是我們結婚時專門去香港買的,聽說那家店後來也關門了。我們那次去香港,也帶了中國花過來,就種在花園裏,你剛才看過的。”吉姆轉過來頭來,問他妻子,“從結婚到現在,有四十五年了吧!”
“差不多。”克裏斯汀說。
我看過去,兩位老人頭發都有些花白了,不由得又問了一句,“你們西方人結婚怎麼想到買這樣的中國家俱呢?”
“因為她喜歡”,吉姆說,略頓了一會,他又加了句,“她喜歡,我也就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