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族的歷史包袱之重,舉世僅有。
100年前,我們的父輩還是大清帝國的臣子,還須拜在宣統皇帝腳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當時的朝廷重臣中,覺察到大廈將傾,力圖挽狂瀾於即倒者,張之洞首屈一指。
張之洞(1837—1909)號香濤,諡文襄,清同治二年探花及第,早年為詞臣,是清流的領軍人物,因得慈禧太后賞識,任封疆三十年,巡撫山西,總督兩廣、湖廣、兩江。他手握重權,銳意革新,大力宣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試圖以最小代價的改良實現中國向近代國家的蛻變。他興辦新興工業和軍事工業,改革教育,推出近代員警制度,成為洋務派的主要代表,晚年才入軍機,參與決策,與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並稱為晚清四大名臣。
南人不相宋家傳,自詡津橋驚杜鵑。
辛苦李虞文陸輩,追隨寒日到虞淵。
這是張之洞晚年的詩作《讀宋史》,也是他的代表作,寥寥28個字,概括了一部宋史,有人評為:“似層層用典,句句詠史,實則抽絲剝繭,借古諷今,無一不與自己身份、生平、抱負、遭際暗合。白首相公,苦撐危局,牢騷滿腹,無處傾訴,只有借他人杯酒,澆自家胸中塊壘。”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最高統治者對張之洞等漢人重臣一直是存有猜忌和防範的,慈禧如此,後來掌權的以攝政王載灃為代表的親貴集團尤甚。其實滿人排漢從清初就存在,張之洞在詩中以北宋皇室“南人不相”的傳統喻之。宋朝宰相都用北地出生的人,只是到了南渡之後,亡國之危迫在眉睫,李綱、虞允文、文天祥、陸秀夫等“南人宰相”才得以先後獨撐危局,伴隨宋室經歷了乾淳之治直到崖山亡國。
津橋杜鵑的典故出自北宋《邵氏聞見錄》,說宋仁宗嘉佑年間,邵雍行於洛陽城外天津橋上,聞杜鵑啼,慘然不樂,對同行者說:“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將亂,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氣至矣,禽鳥飛類,得氣之先者也。” 預言將有南人——即王安石為相而攪亂天下。張之洞在這裡引用邵雍的話,借喻南方的革命党羽翼漸豐,影響北方乃至全國的政局,大清亡國之日不遠。
寒日指落日,虞淵是《淮南子》中日入之處,1279年南宋宰相陸秀夫在崖山背著小皇帝趙昺蹈海殉國,南宋遂為蒙元所滅,這就是落日虞淵的出典。張之洞是不甘心也不情願做文天祥、陸秀夫的,但他的政治主張不被親貴們見聽,同為樞機重臣的袁世凱又別有抱負,令他身心交瘁,憂憤成疾。
晚清政局,其實是慈禧臨終煞費苦心的結果。她選中與自己血緣最近的溥儀繼位為帝,以溥儀之父載灃為監國攝政王,圖謀之一就是載灃懦弱無謀,不會翻她的舊案——她先縱義和團燒殺搶掠教堂和教民,引來八國聯軍入侵的巨禍以及高達4億5千萬兩白銀的庚子賠款,成為滿清亡國的直接禍首。而毫無政治遠見與執政經驗的載灃一味重用皇室親貴,政權、軍權都一把攬在這幫“太子党”手中,這些在張之洞看來都是亡國之象,但他回天乏術,只得借古諷今來自澆胸中塊壘。他曾與載灃力爭:“朝廷用人,若不顧輿情,恐怕要激起民變!”,但載灃卻頗不以為然:“有兵在,還怕什麼民變?”張被氣得當場吐血:“國家養兵,豈是用來打老百姓的?”從此病倒不復上朝,“不意聞亡國之言,”是對他致命的一擊。
張之洞到死還是忠於大清的,他對前來探病的載灃依然苦苦勸諫要“廉正無私,不敢不勉”,但載灃根本沒聽進去,使得張之洞老淚縱橫,長太息曰:“國運盡矣!”當晚即溘然長逝。張之洞逝世後不過兩年,辛亥革命就推翻清王朝,結束了中國2000多年的封建帝制。
自庚子之變後,大清帝國已是殘燈末廟。以慈禧為首的最高統治者雖定意改良並推行了一系列政令,但積重難返,時不我與,歷史提供的機遇一再被錯過,民眾對這個政權已經完全沒有信任,外有列強虎視眈眈,而內政不修,名臣耆宿調零,無知親貴大用,真與宋末寒日虞淵的慘境有得一比。
百年彈指,歲月滄桑。張之洞讀宋史,孤忠遺恨,亡國之哀,字字泣血,今天讀來也依然令人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