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女兒說:有一湯麵店在上海很有名,領你們去嘗嘗。
那個店鋪不大,周圍的馬路也還算清靜。只是老遠就能看見一隊密密的食客擠在門口。女兒急步搶到隊尾,吩咐道:你們去站座,我買單。
進得店堂,滿滿一屋子的人像交通高峰時的公車那樣,坐的、站的全都密不透風。我好不容易擠進去選中三位才吃了幾口面的食客,招呼一下,便立在他們的身後耐著性子等。
總算那三位幾乎同時吃完了面,起身離開了位子。我和妻子迅速坐了下去,緊護著另一張還空著的“女兒專座”。
一會兒,有位老者見妻子身旁還有空,便側身要坐下。我急忙阻止,說,這個位子已有人。老者說,我有號,可以先吃。我回一句,我們也有號,而且號碼比你的靠前。老者不理會,執意要坐下。我也不客氣,據理力爭。正在僵持中,女兒擠了過來。我更理直氣壯,叫女兒坐下。不料女兒卻站著不動,說,沒關係,讓老人先坐吧。
我一時語塞,愣在那裡,完全沒料到女兒會這樣說,看她那真誠的樣子,不像虛假的客套話。她是誠意讓位子給老者的。
女兒的“異見”,令我一震,她的謙讓似乎顯露出父女兩代之間有某種什麼不同。對於同一事件女兒坦然、親和,而我卻警視、隔閡。相比之下,夾在人群之中的女兒反而顯得更加可愛。
同樣的感覺在我乘公車時,也得到了印證。不論是上海還是廣州、深圳,急急忙忙搶座位的,多是五十歲上下的中年人。年輕人卻對空位興趣缺缺。我時常看到這樣的場景,空位子邊上(並不是博愛專座)站立著三兩年輕人,他們似乎對空位視而不見,長久無意坐下。顯而易見,他們自持年輕,意欲將那空位留給年長的乘客。
對我而言,這是個“出位”的現象。以往的經驗,上得公車,爭先搶位的應是年輕人。他們以身手矯健的優勢,奪得位子,便心安理得地欣賞起窗外的風景來。任由身旁的老公公、老婆婆抖瑟顛簸。
我忽然聯想,現在的年輕人漸漸“出位”,顯露出中年人的“醜陋”,有點兒不大正常,這個社會怎麼會斧鑿出如此的一線“奇景”?
其實,查查這兩代人的生活背景,或許能找出這“奇景”的必然性。
自“而知天命”以上的中國人都曾經受過“文革”的狂熱洗禮,不管你是專政的一方還是被專政的一方,自覺或不自覺地都接受“階級鬥爭”這一概念。無人不相信它是永遠“顛撲不破的真理”。文革時期的“階級鬥爭”是你死我活的無情傾紮。 “階級鬥爭”像一影陰魂,無時無刻伴隨著你,無論政權的高層或平民百姓無一倖免。以階級鬥爭為綱嘛!它統領到百姓生活的每一言一行。有階級敵人要鬥,沒有階級敵人,造出個階級敵人來鬥。這就是那時的常態生活。今天你是革命者,明天因不小心說錯了一句話,轉眼你就淪落為反革命者。今天你還與常人一樣,振臂喝聲:打倒XXX!明天你卻莫名其妙地被揪出來,原來你“隱藏”了連你都搞不清楚的“反革命歷史”!也被人喝聲“打倒”!這是一個怎樣的人神顛倒的世界啊!命運的不確定性,使你時時刻刻處在一個緊張狀態。你我的猜測,敵友的變換,革命的無情,鑄造了人心的冷酷無義。你能相信誰?你能愛誰?人性的仁慈與博愛統統被“階級鬥爭”為綱剔除的一乾二淨。我坐在公車的椅子上完全可以義正言辭地對身旁的老公公、老婆婆說:我怎麼知道你是好人還是反革命?我如果給你讓座,萬一你是反革命,這豈不是最大的犯罪?
久而久之,自我防範的習慣,演變為自我利益的保護。照顧好自己吧,他人我已管不著了。在公共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處處顯現出警惕、懷疑、隔閡、不信任、不友善為先。
飽經“革命戰火”的洗禮,即使經歲月的沖刷,已習慣了的自我保護,會在那個時期過來的人們身上依然有意無意地通過公共場合交往中流露出來。搶位、購物時無視他人地推搡、沒有謙讓精神,個個像只好鬥的公雞、所有損害自己利益的社會公德與規則統統毫不猶豫地踐踏等等,都是那個風行階級鬥爭時代,遺留給我們的人生價值觀、惡習的變種。令現代人不齒。
可慶倖的是,我們的下一代“錯過”了這一“革命戰火”的洗禮,階級鬥爭連同文革被人刻意地掩蓋、抹去,這倒也令年輕人“不食人間煙火”不知那個“鬥爭”為何物。反而心靈清淨起來。沒有了猜忌、冷漠,人性中的親和、謙讓自然萌發起來,做起事來與我們老一代有些不一樣了。他們之所以讓位,恐怕與此有關。或許,這也是“代溝”?
只是社會中的缺德餘孽不除,任其興風作浪,萬一“階級鬥爭”又死灰復燃,我們的下一代無知無識,被“鬥爭”綁架心靈,到那時可不只是我們這一代,全社會的男女老少必定“爭先恐後”一齊搶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