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全省唯一的五星级酒店。从酒店顶楼的平台上望下去,筑城的傍晚似乎比白天还要明亮,灯光点亮了高低错落的建筑群的每一个窗口,纵贯南北的中华路、瑞金路、横穿东西的延安路以及市中心的每一条交通主道两侧的路灯、川流不息的车龙让这个城市没有在夜里睡去。
站在平台的边缘,蓝心点上一支柔和七星,一股清香的薄荷味随轻烟悠悠沁进她的心房。今天的事情让她这会儿也没有平静下来。
“蓝经理,1028房从美国来的吉姆斯先生要换房,”突然,对讲机里传来一楼值班员的声音,“但是十楼的房间都已经预定出去了,您看我们应该怎么协调?”
“我十分钟后到大厅来。”说完她走进天台门楼,摁亮了直通底楼大厅的电梯。
处理完吉姆斯的事,回到办公室,已经是晚间十点,白天的思绪、那个挥不去的身影重又钻进了她的脑海……
一个月前,在师范大学任教的舅舅给她打来电话,说大表弟的工作解决了,被安排到学校图书馆当管理员。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为了给孩子找工作,舅舅心力交悴,现在总算有个安慰了。
舅舅从川大中文系毕业后自愿来到师范学院任教,五十年代因言获罪,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山区一个小县城中学任教。他在县城与一个工人家的女儿结了婚,生了两个儿子。最近才平反落实知识分子政策重返原校工作。回到省城,工作不好安排,妻子只好提前退休了,大儿子腿脚有些残疾,大学没考上,好强的他参加自学考试,获得了本科文凭;二儿子高中毕业也没有考上如意的大学,待业在家。一家人全靠舅舅一个人的工资过日子,景况有些捉襟见肘、入不敷出。
国家有政策,高级职称人员家庭子女没有工作的,可以照顾优先安排一个子女就业。舅舅家属于此类“特困”照顾范围,他多次向大学人事处提出申请,可是三年过去了,孩子的工作如泥牛入海,没有半点消息。多次找人事处询问,人家都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无奈神情。人事处长告诉舅舅说,要不你自己到省人事厅计划录用处去问问,那里管这事儿。
舅舅硬着头皮去到省人事厅,找到了那个处室,主管文教、卫体、党群部门的柳接待了他,详细地听了他的情况,沉吟了一会儿,说他会考虑他的情况,一定把他的案卷提出来交处里研究,叫舅舅回去等消息。
“研究”、“讨论”、“等待”这些词汇舅舅听得多了,从来都是托辞,他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大约过了三个礼拜,大学人事处长请舅舅到办公室去。处长把一张聘用通知书郑重地递给他,告诉他,大儿子被聘用为大学图书馆管理员。通知书上盖着省人事厅鲜红的印章。
舅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明白,期盼了多年的夙愿,怎么就这么轻易地变成了现实?
临走,人事处长问舅舅:人事厅录用处的柳同志是你们家朋友? 这事怎么从来没有听您说起过?
舅舅给柳打了个致谢电话。柳在电话那头淡淡地说,一切都是按政策和规定办的,不用谢。真要谢的话,叫孩子好好工作,别辜负父母的心血。末了客气地说,请舅舅有机会到他办公室去,他要向教授讨教文学。
舅舅来到饭店找蓝心,问怎么样给柳同志表示一点意思。蓝心笑了:舅舅,人家不是请你到办公室去吗?那还不明白?喏,我这就去给您取一万块钱,到时候您带去。
星期六中午,蓝心的传呼机响了,是舅舅打来的,叫她回电话。舅舅说,那钱人家没要。蓝心说:别是嫌少吧?
“不,”舅舅说,“人家给我算了笔账,说这么多钱,就是他自己,不吃不喝也得攒两年。象我们这样的家庭,那得存多久才有这个数?”
蓝心想见见这个似乎不识人间百味的“柳同志”。她叫舅舅想办法请他到这个饭店来吃饭,舅舅说好,他说凭自己一个大学文学副教授的文才,不怕请不动。
舅舅说人家答应了,安排在一个逢休的星期六晚上六点半。她包了座雅间,到时间了,蓝心锁上了办公室,走进下行的电梯,来到了底楼餐厅。当她推开雅间的门,舅舅、舅妈和他们的俩孩子都到齐了,背对着门坐着一个穿灰西装的男士,那大概就是那位“柳同志”了。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回过头来,两双眼睛的视线接触在一起,他们俩都楞住了。蓝心从来以为,这位“柳同志”是一位五六十岁的老人,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却只有三十出头。而他似乎也没预期到有这么一位让任何男性看见都会心动的女性参加今晚的宴席。
“蓝心,这就是人事厅的柳同志。柳同志,这是我外甥女蓝心,她是这个酒店的客房部经理。”
蓝心向他伸出手去,他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指尖,她感觉到,他的手有些凉。在她走向他身边的座位时,他以难以让人察觉的轻微动作将她身后的椅子往后挪了挪,在她要坐下时,又用同样轻缓的姿势把椅子推到刚刚好的位置。饭店里即使是最好的服务员也很难做得这么准确、到位。
席间,他主要是跟舅舅说话,以求教的口气交谈文学,他没有忘记时不时与每一个人说上几句,包括她。他把分寸拿捏得很好,没有人感觉到被冷落,也没有让主人觉得喧宾夺主。整个雅座里的气氛被他幽默而不庸俗、轻松而不轻佻的言谈调和得融洽而欢快,从来沉默寡言的大表弟也卸下了僵硬的表情,跟大家一起真正地笑了。
蓝心是说得最少的一个,她恨不得所有人都沉默,而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他的语言。
他那双似乎会说话的眼睛哪怕是不经意地瞟一下自己,她的心房就会怦地跳一下。蓝心无助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一块巨型的磁石吸住了,嗓子有些干涸,呼吸也变得有几分急促。摸着自己发烫的脸,她暗骂自己没出息。
吃完饭,他要走了。她要为他叫一辆出租,他说不用,自己有车。说完从墙角推出了一辆“春花“牌自行车。他说,因为是骑车来的,门口的保安不让进,他不得不掏出工作证亮明了身份才得到放行。他跟每一个人说了再见,姿势优雅地一翩腿骑上自行车,汇入了门口北京路的车水马龙中。
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他的电话和传呼机号码。旁边的舅舅看见她怅然若失的样子,悄悄地把一张纸塞给她,那是他的名片。舅舅似乎窥见了她心底的秘密,她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她给他发了几次传呼,打了几次电话,约他出去喝了几次咖啡。
有一天,他给她打来了电话,说要给她讲一个故事,就去他们常去的南明河边的那个咖啡屋。
“故事里有两个人,他和她。他俩初中就是同学。高中选文、理科的时候他们分了班,可是他们却好象走得更近了,那是两个人心里朦胧的感觉。高考那年,她考上了,去了南京。而他却名落孙山。为了安慰他,她几乎每周都给他写一封信,给他买复习资料。他去参加补习班的唯一原因就是想让她彻底地失望,证明他不是一块读书的料。谁知道这一补习,却补出了名堂,他考上了本省最好的大学。他开始认知了自己的潜能。
“他们书信不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俩已经把对方放到了心坎里最深最暖的地方。大学毕业,在所有的同学都为分配发愁的时候,学校给了她两个选择:留校或者去北京。她一个地方都没有选,而是毅然决定回省工作。她对校方说是自己应该到国家最需要的地方去,家乡还很落后,更需要人才。于是被学校当作先进典型宣传。其实是因为心里有了他,如果不回省,不论留南京还是去北京,都将很难和他在一起。
“她在省城工作一年后,他也毕业了,但是被分配到县里工作。是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四处奔走,才把他调到省城。有一年省直机关招考公务员,她鼓励他去报名,自己在繁重的工作之余,承担了所有家务:带孩子、洗衣、做饭。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考上了省人事厅。这里,至少有一半是她的功劳。
“她也有自己的事业,甚至比他还要成功。可是,每天回到家,她总是为他打开收录机,播一段他喜欢的音乐,冲上一杯他喜欢喝的铁观音。
“她的名字叫夏月,就象今晚的这轮月亮,在天上,也在水里。”
他没有说那是他自己的故事。可是蓝心知道,如果她认为那是别人的故事,那她就愚不可及。
他真实地守着他那个夏夜的月儿,在他生活中,更在他的心海里。
而他,却似乎也成了蓝心的夏月,只是,这月儿太遥远,远得不可以触及……
撰于2004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