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托我給她老公轉交個禮物,必須在他進辦公室之前放在桌子上,這樣就是個大驚喜了。她說,他經常抱怨沒從我這裡接到過什麼禮物。哈,我倒是聽女生這樣抱怨過的。我第二天不去學校,於是托坐在我對面的巴基斯坦同學紮卡做這件事。紮卡住學校附近,常常很早就來辦公室的。
紮卡於是問我耶誕節給女朋友送什麼禮物。我說我很少給她送禮物的。紮卡笑了,你原來也不夠浪漫啊。她拿出關於手錶的精美廣告冊頁,指了其中一款,說打算買了給丈夫作生日禮物。紮卡的丈夫帶著兩個小孩在巴基斯坦,她一人在這邊讀博士。
我稱讚了一番,說浪漫大概是需要一些條件的吧。說出口就後悔了。果然,她不同意。她舉了自己七歲兒子的例子——她兒子也叫薩姆——薩姆有次給我做了張電子卡,我感動了很長時間,電子卡幾乎不費錢的,但意義很不同。我只好認同了她的觀點。
我們泛泛地聊開了這個話題。她說接觸了巴基斯坦人、印度人、中國人,原來大家對愛的看法都這麼相似。愛是普世的嘛,我說。她追問為什麼呢。我反問,你為什麼問為什麼呢,這不顯而易見麼!當然這樣的對話就有點近似玩笑了。
羅素說自己活著有三個理由:對愛的渴望,對知識的探求,以及對人類苦難的無法遏止的同情。冰心也宣導博愛。這兒的愛大約都可延伸為情人之愛,長幼關愛,對自然萬物之愛等等。紮卡的追問讓我反思起來。是的,為何愛是普世的呢?或者說,人們為什麼要不假思索地認為愛是美好的,而去苦苦追尋呢?
很多人世間的理念,被我們視作不必質疑的追尋物。二分之後,其中一端就被整個地拋棄掉了。對於愛的話題,多數人也仍將它放在高高的神臺上。愛是可欲的,恨是可憎的。痛苦和憂傷是應拋棄的,快樂和平靜是要苦苦保留的。
有種認識便是接受一切歡樂與憂傷。席慕容在她的詩集中寫道,“人生就是一疾馳而過的火車,快樂和傷悲就是那兩條鐵軌,在身後緊緊追隨。”缺了任何一條軌道,火車就不能前行。平淡而安靜地生活著,大約可謂之瀟灑。
另種認識便有些宗教意味。
《天堂電影院》中那個老播音員講了個故事。下等士兵愛上了公主。公主對他說,你在我窗前守候一百天,我再給你答覆。士兵守了一天,兩天,二十天……在第九十九天晚上,他走了。很多人的解釋是,士兵害怕第一百天時收到公主拒絕的答覆,因此不如先就離開,心中至少還有一半美好的希望。這樣的解釋無疑是憂傷的,但契合了大多數人對愛的看法。最近的電影《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也是個這樣的故事。
公主與士兵的故事,可能還有另外的解釋,比方士兵徹悟了。他在這九十九天中終於弄明白,對美好之物的追求,往往也意味著對不美好之物的接受。愛與恨是相伴相生的,痛苦始終是這個過程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如果說痛苦是不可欲求的,因為愛是痛苦之因,於是放下愛,也恰恰是放下痛苦。於是他選擇離開。士兵自私嗎,或許也並不自私,而是成全,亦或最深沉的愛。
關於愛與痛苦的關係,還有不少例子。托爾斯泰與他妻子相伴相守幾十年,一起度過了多少美好的歲月。情不可謂不深,意不可謂不切。托爾斯泰的許多作品可能正是因為妻子而寫出來的,妻子也往往是他的第一個讀者和評論者。而妻子也大概習慣了照顧他的生活,享受著只有他們兩人在一起時才有的幼稚遊戲和戀人絮語。
然而就是這在世人眼中已經趨近神仙眷侶的人兒,最後竟鬧出了分離。托爾斯坦,八十二歲,選擇離家出走,最後在俄羅斯南邊的一個火車小站去世。有理由相信託爾斯泰夫婦兩人彼此之間的感情,已經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感情,他們對彼此的愛並未因出走事件而受到懷疑。換言之,即使出走了,他們仍是愛著彼此的。但為何最後卻顯得那樣痛苦呢。
若人們不那麼癡癡以求純真而持久的愛,或許就沒有那麼多的痛苦,沒有那麼多的艾艾怨怨和淒美。從理論上講,放下愛,也就是放下痛苦。什麼都平淡自然了,生活也就平凡樸素了。但生活是不可假設的,放下談何容易呢。
再深究的話,放下的意義,恰恰在於負重。沒有負重,哪來放下呢。意義往往是與過程聯繫在一起的。士兵如果沒有等候九十九天,比如說,只等了三天五天就走了,他也就領會不到對公主的刻骨銘心的愛。沒有這種刻骨銘心的愛,也就無從談離開,無從放下。
佛教裡面似乎說,過程最是能修行。給他以結論,不若讓他自己去經歷那過程。有一天他自然會知道的。愛的追尋同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