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地鐵口,陰雨斜斜。
一滴滴細雨飄落下來,地面打濕便蹤跡皆無。
茫然望著厚重的天空,我深深嘆口氣,陰雨天出遊總有些鬱悶的感覺。
周圍一片匆忙的腳步,來匆匆去匆匆,一個個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扯拽著匆忙的身影。
突然,一個過去我好熟悉的身影沖我而來,他越走越近,離我近在數米時,撐著傘的他停了腳步側臉看著地鐵站的一張佈告。
看見他我停了心跳。
我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大郭嗎?
自從他那熟悉而陌生的身影自不遠處映入我的眼簾我便一次次問自己:這,是大郭嗎? !
大郭是我大學同宿舍的捨友,我倆是那種被人們形容'燒成灰都能互相認出來'的鐵哥們,經常招呼不打他就來家串門。那時的他風流倜儻侃侃而談,畢業分配沒多久就下海經商, 商場上長袖善舞 如魚得水,在我們同學中是個大家引以為榮不可多得的人物。
陌生是近年的事,突然間他消失了。彷彿一夜之間,大郭就人間蒸發了似的。 無論 過去我們 死黨還是普通朋友都無 人得到他一點訊息,更別提他的蹤跡了。儘管 傳言滿天, 可 我 老有一種直覺,哪天我會在哪裡碰見他。
可這一刻到來時,我卻遲疑再三不敢認他。
我知道這世界相像的人很多,我不想唐突到最後只好以一句“不好意思,認錯人了”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原來的大郭春風得意紅光滿面聲如鐘呂,有種“身高聲自遠,非是籍秋風”的浩然之氣,可眼前之人像倒是像,氣質卻相差太遠,特別是氣色有種弱不禁風的感覺,這,又如何是大郭呢?
我 小心翼翼向他走去,想看 得更 清楚 些。
我探尋的目光繞著他轉啊轉,一直繞得他感覺到不舒服,收回了關注佈告的目光,朝我戒備地掃了一眼。
只這一眼我斷定就是大郭!因為他的眼神裡突然間有了驚喜。
我脫口而出:“大郭,你……真是你嗎?”
他嘴唇哆哆嗦嗦,似乎也不敢相信。 這 裡 不是他 公司總部所在地 ──香港,也不是他生長的地方──北京, 更不是我們曾經同學又曾同事的地方——上海,這裡是倫敦,在中國人眼裡這裡是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
“老兄,移民 到這啦 ? 在哪兒高就啦 ? 又 換工 作換專業啦 ?大家都找不到你擔心 的要死 , 你卻在這兒悠哉遊哉 。"我 緊拉住他的衣袖,生怕他再跑了似的,連珠炮般問他 , 令 他一時 竟 不知 如何回答我 。
還好,他和我同時覺察到周邊路人異樣的眼神,我鬆了手,和他一起走進街邊一間小咖啡館裡,選一個角落我們坐下。
咖啡杯口裊裊上旋著一股熱氣,我探尋的目光有種霧裡看花的感覺 , 忙將剛剛脫口而出的問題重又拾了起來。
他不回我,只望著窗外,神色憂傷。
咖啡的熱氣漸漸似有似無, 窗外的 風 雨 卻 越 來 越大 ,耳邊不斷敲打著的窗邊落水管道“叮咚”的 雨聲和 眼前 咖啡 散發的 濃烈香 味兒 ,慢慢 讓 他放鬆了下來 。他看著我 , 遲疑著 說:“我 , 病了 ……但這病 不是生理上的病,而是心理的病 ……”
“心理病?”我幾乎要把這幾個字重又吐出嘴唇,下意識到他心情的沉重。看起來,這對他是一個極其沉重的話題。 從 他 那黯淡的目光、消瘦 的 身影,和 以前 意氣風發、神色飛揚 的大郭 判若兩人 的狀況,我明白了 他 也許真 病 得不輕。
我故作輕鬆地安慰他: “ 食五穀,生百病, 誰沒 得過 病?前幾年 我 還差一點上了天堂 呢,現在不也好好的 。要對現在的醫療有信心,沒事的。"
聽完我的話,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 苦 笑 ,搖搖頭:“你得過憂鬱症嗎? ”
我搖搖頭。
“一看就知道你對這種病很少瞭解,可它現在每天都糾纏著我,讓我有時生不如死……唉,給你說吧,它甚至比癌症還難治癒,被醫學界 稱為 ' 本世紀殺手 '”
他 抿一口咖啡,慢慢吞吞嚥下,再慢慢吞吞把後幾個字吐出來,聽著他低沉絕望的聲音,再看他此刻的神情,我後脊樑骨有股涼氣冒了上來。
我不知再說什麼好,只好任他傾述。看來此刻他需要一個傾述的對象,這,也許對他的病情有些好處。
我想不通的是, 憂鬱症頑疾竟然會如此厲害,可以將一個 曾經 那麼出類拔萃的人 物 折磨得吃不下,睡不著,精神恍惚,面色蒼白,骨瘦如材 , 記憶力甚至將自己家的電話號碼都 忘記 ,完全無法正常工作 , 曾經那麼 努力 優秀的人現 在竟頹廢到連死的心情都有了。
說到這裡,他怕我不信,給我看他手腕上的幾個傷疤。幾道肉紅色的棱狀傷痕觸目驚心。他 說這 都是剛得病時割腕留下的,死了幾次都沒死成,看來 病 魔是 在慢慢地致他於死地 。
他告訴我 ,他這病完全是他往昔 自己和自己較勁 ,掙命般打拼 , 生生 把自己逼病了 。活像上過了勁的發條,繃斷了筋骨一切都晚了。 現在他 已無法工作,只得 將一切放下。遺憾的是,他 再也無法回到從前,甚至 不能回到他熟悉的地方,因為太多的人認識他 ,醫生說這對他將是致命的。
“唉! 真 想 乾脆死 了 得了 ,也好過這樣的折磨。 ”
聽他把死掛在嘴邊,說得如此淡定,我毛骨悚然,大長著嘴一個音節也發不出。這病魔生生將一個曾多麼要強優秀的人折磨到現在死不離口,這該是多麼的可怕的事?
“別這樣看我,年初多虧郊區一個心理醫生的引導,現在好些了,難受的間隔也拉長了些。今天就是和醫生約定的日子,偏部分路段的地鐵工人罷工,告示說車次晚點一個小時,我們才有得一聚啊。”
說著話,他看看表,我知道我們分手的時刻到了,
“好好活著,生命就像一滴雨水,珍惜現在,千萬別榨乾了自己,到時後悔就晚了”
他的話像一位老者,更像一位智者,身形也顫悠悠站起,我想上去扶他,他執意擺擺手,撐傘轉身顧自而去。
盯看著門外雨中的身影,我不知如何是好。
屋簷下雨滴一滴滴滴落,有的濺起一環水珠,有的濺起一串水泡,不管水珠水泡,都轉瞬間破滅,在一片濕漉漉裡幾乎連個痕跡都沒留下。
看著雨滴,我咀嚼著這位大徹大悟人留下的話:好好活著,珍惜現在……
可我在想,為什麼人只有到了絕境才對生命的意義瞭解的如此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