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成為媒體焦點事件的倫敦騷亂,後來因為迅速擴散到其他城市而被命名為英國騷亂。分析人士稱,這是一場沒有道德、沒有信仰的年輕人的宣洩活動。英國媒體自己給的總結,最為顯要的也是這類對下一代充滿憂慮的評價。
後來和佩里先生討論這個話題。他說,倫敦騷亂時我恰好在英國,滿街的年輕人在砸品牌店搶名牌衣服、鞋、蘋果手機,唯獨旁邊的書店非常安全。他又繼續比較在中國看到的景象,在西單的一個大書店,我驚訝地看到裡面全是年輕人啊!
我試圖從他眼裡看出奉承或者誇大其詞來,但一無所獲。佩里先生認為中國年輕人熱情好學,未必能得到大家的普遍認同。西單圖書大廈裡的年輕人也許在搜尋成功寶典、經商策略或者厚黑學呢。他批評英國很多年輕人缺乏教養的觀點,倒是注解了英國媒體的總結。
這裡不想談騷亂背後複雜的原因,諸如高失業、族群衝突等經濟社會因素,又如警力佈置不周,社會媒體的氾濫等等。而只想談談其中透露的教育主題。英國騷亂從反面論證了教育這種工具對穩定而平庸的社會是多麼的重要。
在結構功能主義者那裡,教育一直被視為解決許多宏觀社會問題試不爽的靈丹妙藥。它是人社會化的最佳方式。籍由它,社會也可以實現最大化的公共利益。近年來西方學者大力倡導的“公民社會”,就離不開系統而深入的教育。沒有得到教育的年輕人,不可能坐下來紳士般地理性地協商公共議題。
在古代的許多文明國家,一種最好的統治方式就是,以習以為常的生活世界中的慣例把人們彼此隔離起來,不去教育他們啟蒙他們,也儘量不讓他們之間發生過多的能引起社會質變的水平流動。正因如此,那些流僧走丐,都是危險分子,是被意識形態化了的敵人。這與西方人當時對吉普賽流浪者的看法是一致的。外來者所具有的那種觀念和行為方式衝擊了本地相對穩定的社會結構,威脅到既得利益者的統治。禁止底層社會的水平流動,不教育的愚民政策,於是成了古代統治最鮮明的方式。
在今天,如果仔細去看的話,教育也成了一種更為隱蔽而有力的統治手段。它是以消耗時間的方式產生作用,並把一代代的人平靜地納入到龐大的社會體系中去。最高的境界是讓接受者也不察覺這一點,而把消耗時間的理念刻到了骨子裡,靈魂深處。
教育本身就是對時間的消耗,年輕人進學堂,從幼稚園一直到博士,多麼合法而又合常理的消耗體系啊。接受教育也是在接受意義判斷的標準,它給此後不管任何工作賦予上了神聖的價值,讓你堅信值得去為之奮鬥。教育還塑造了消耗的規則,你的光陰的自由消耗不能威脅到別人的消耗光陰的自由。
人們自以為找到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去做,而且可以花上一輩子的時間鍥而不捨地去做它。參與者都會創建所謂的共同體去開發那種供人信仰的意義。比如新聞共同體開發出了“為真相而奮鬥”的意義,法律共同體開發出了“為正義而奮鬥”的意義,醫生共同體開發了“為健康而奮鬥”的意義,經濟共同體開發出了“為價值而奮鬥”的意義,女權主義者開發出了“為男女平等而奮鬥”的意義。
那些徹底而堅韌地貫徹這些意義信條的人往往為這個社會體系的穩定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他們受到社會體系的褒獎。是的,到後來人們不再覺得那是有條不紊、深思熟慮建構起來的意識形態。教育在其中所起的涵化作用也一併被不由自主地忽略掉了。
現在沒有某個機構站在上面對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進行干涉和指導了。指導機構變成了那個共同體。它以更加溫情脈脈、和風細雨的方式強化你的信仰。它的唯一的目的,在於對人的時間的消耗,對一代一代人的時間的消耗。它的最隱秘的地方在於給這種消耗賦予以信仰為最高形式的意義。
於是你會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在為一些神聖的事情而奔波,你是幸福而充實的。那些與這種信仰相抵牾的消耗方式,成了你所抵觸的方式。當然你偶爾會去選擇那些方式,你心中充斥著罪惡感。但反過來說,如果你一直選用那些方式,你也會覺得幸福而充實。
參照體系是互相排斥、無法共通的。你不知道還有別的參考體系,你整個地生活在自己的那個體系之中。你在裡面與志同道合者一起發展出了許多具體標準,讓新來者為達到那些標準而不斷奮鬥,一代又一代的人為這些永世的標準而奮鬥。它對每一代人而言都是新的,但它整個地一直很舊。在新的體系被發現之前,你是幸福而快樂的,這種心理正是統治的最好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