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縣城下鄉的汽車在集市停了下來。那時正是午後，夏天的陽光白晃晃地刺著人眼。他撿著集市兩邊的屋簷往前走。這天不是逢集日，街道上空蕩得很，就像被狂風席捲過的院子。廣告牌經過日曬雨打，髒兮兮的。有婦女坐在搖籃前面逗小孩。黃狗趴在地上午睡。

    他不緊不慢地往前走著，與此同時，明顯地覺得她也在前面不緊不慢地走著，似乎在期盼著什麽。期盼他趕上去跟她並排走，跟她聊天嗎？真是奇怪。他把手揣進褲兜裏，什麽也沒掏出來。他簡直覺得自己只是個會動的木頭。

    集市很短，一會兒他們就走在長長的灰土山路上了。路兩邊卻沒有樹，陽光太烈了。他的左胸前口袋裏的清涼油散發出好聞的薄荷氣味。如果是以前，那該多好啊。他完全可以走向前去，說聞一聞吧，你不是喜歡聞清涼油的味道麽。

    那是安靜而又燥熱的下午，連知了聲似乎也沒有。他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踩在幹巴巴的土路上，揚起一些灰塵。她的腳步聲他卻聽不到。她的步子是那麽輕軟。順著路有條彎彎曲曲的河，可是絲毫也不帶來清涼的氣息。它自顧自地流淌著，無聲無息地流淌著。他離她始終有幾十米的距離。

    你原諒我吧，他心裏說著。

    我 早已原諒你了。真的，已經沒事了。哈，那時你坐在我的前面，我拍你的肩膀，你便回頭。多麽燦爛的笑容啊。偶爾你會故意不回頭。你那時是長辮子嗎？你好像愛 穿……愛穿，愛穿什麽呢，你看我怎麽忘了呢——總之，不管你穿什麽都是漂亮的。你爲什麽要疏遠我呢？是因爲叔叔阿姨老拿我倆打趣嗎？還是因爲別的？我願意 和你分享一切好東西呢。

    天上沒有什麽雲彩的，陽光無遮攔地灑在稻田、山坡和馬路上。她穿著裙子在前面走著，真的很好看。

    他有很多事情想跟她說的，但他就是邁不開更大的步子去趕上她。她爲什麽也那麽固執呢？如果有心的話，那就好歹停下來等等啊。如果無心甚至有恨的話，爲什麽不快步往前走掉呢。是啊，就像以前那樣，在拐角一轉，就不見人影兒了。

    他簡直恨透了這太陽，曬得人發懵。

    怎 麽說呢，我實際上曾經是有點恨你的。但你好好地爲什麽要轉到縣城去讀書呢？縣城有什麽好的。那兒無非車輛多了些，朋友有我好嗎？你要真的不願意，可以跟你 爸媽哭鬧啊。你肯定是願意的。那真是個無聊而失落的秋天。後來你給我寄過一張明信片，我還珍藏著呢。那可是平生從女孩子那兒收到的第一份禮物啊。上面寫著 什麽來著？結新知不如敦舊好，立榮名不如種隱德，尚奇節不如謹庸行。你從哪兒找到了這樣的話呢。

    後來我便一點也不恨你了。我好像沒有給你回過信吧。他想。

    汗把他的衣服浸濕了，貼在他的背上。薄荷的氣味跟隨著他。他們走了快半個小時了。時間像定格了似的，只剩下他們倆在往前走。又或者只有他們倆定格在了那兒，周圍一切物體都隨著時間在慢慢地流逝。他多麽希望他們可以這樣若即若離地一直走下去啊。

    走在自己的往事中。

    一 年半後你又回來了，但已經不在那個小學。我們都到了新的小學。我們不再在同一個班級。你回來之後，我們就沒說過一句話吧。時間已經把我們永遠地隔閡起來 了。那麽近卻又那麽遠。我們同時代表學校去縣城參加比賽，唯一的兩個選手。自始至終，我們就如同從未認識過似的。不對，從未認識的話，我們反倒會說上幾句 話的。正是因爲我們認識，所以從不對話。

    山路終於到了分岔口，一邊通向他的家，一邊通向她的家。他們終於還是沒有說任何一句話，卻又似乎說了萬語千言。她一直在前面走著，有些遲疑但還是走向了她的路。那是最關鍵的一段路，但他們最終走向了各自的方向。

清涼油被他擱在書桌上，他捨不得打開來用。它便一點一點一點地散發著薄荷的氣味，最後終於只剩下空空的小小的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