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聊聊這部德語短劇吧,中譯名叫“屌絲女士”(Knallerfrauen)。據說譯名既為迎合時下網絡流行詞“屌絲”,又為向“憨豆先生”致敬。有先生就要有女士嘛。
我看的是沒字幕的版本,奇怪的是,居然也看得津津有味。可見形體表演的魅力絲毫不亞於語言的魅力。影視劇創作,也應同時發掘形體動作的潛力,而不應只關註語言或字幕之功能。
當然,強調形體表演是很有挑戰的。連續看了幾集之後,我便在想,下次的笑點在哪裏,下次的笑點在哪裏。你知道的,生活中的常見場景都用得差不多時,劇集也就差不多了。我疑心它每集很短也與此有關,為了節約些場景放到後面劇集去用。而且你想嘛,四五十分的集長,多半需要故事情節(如《越獄》)或者語言對白(如《老友記》)來支撐。沒有這兩條做保證,便只有縮短時間了。編劇說,那就縮短至二十分鐘吧。
在這麽短的時間中,《屌絲女士》故事仍然呈現出碎片化的特徵。它根本就不緊湊。常常在某個關鍵節點上,鏡頭突然剪輯到了別的場景。前後根本不相幹嘛。剪輯者思維之跳躍,我想很多觀眾都會不太適應。
我積極地解讀這種處理,視之為奇特的表意方式。你再仔細看看,它是不是有點文學中意識流的味道呢?有吧。這種處理的專業術語大概叫蒙太奇。《屌絲女士》太蒙太奇了,不按常理出牌,幾乎要跳出蒙太奇框架的束縛了。
如果你並不刻意追求某種奇特的意義,但奇特的意義卻自然而然表現出來,你就有些境界了。《屌絲女士》編劇的境界看來就不低,尤其表現在看似無意實有意的“思維亂碼”的運用上。
《屌絲女士》裏面的許多奇特而怪誕的事情,就有些“思維亂碼”的意味。對她的行為,大家會笑,真的會笑。有人覺得,哦,她真勇敢,做了這麽多正常人不敢做的事。也有人覺得,哦,她真白癡,不會看別人臉色眼色行事——她思維混亂,很不正常嘛。
她似乎在奉行一種曾經被錢鐘書總結過的修辭,即對假設的再推理。你們說這藥真苦啊,苦得像苦瓜。一般人到這兒就打住了。錢鐘書所說的修辭會再進一步,苦得像苦瓜,在烈日下被曬焉了。屌絲女士的許多行為便是一根筋思維的二次推導的結局。
很多人也因此覺得她繼承了憨豆先生的幽默才能,能取樂於人。這類評價仍未脫離幽默的範疇。
誠然,這個短劇能讓人發笑,而且讓人不停地發笑。但這種笑可能並不是發自肺腑的愉悅的笑。它像是由別的心理引發的笑的行為。這種心理有點見阿Q出醜,或者五十步笑百步的意思。或者更甚地,笑得有些悲傷苦澀。它帶著一絲沈重性。
從屌絲女士的性格,我們可以看出這種沈重性來。
她潔癖,於是往往很焦慮。車座椅上掉了一點巧克力,非翻騰著找出來不可。最後放心地重新坐在座椅上時,發現一屁股坐在了吃剩的巧克力上。她抓狂,想摔東西,然而又算計著摔鍋不行鍋會壞的,砸盤子也不行盤子會碎的,於是找來了一袋長脆薯條,砸斷了其中一根,終於長輸了一口氣。她會對著自己的女兒裝傻,糊弄過去自己不懂的問題。看見朋友手上的嬰兒裹了條好毯子,朋友也喜歡她手上嬰兒裹的毯子,於是互換了。互換了毯子,但嬰兒也互換了!夜裏,她需要電擊自己,才能逼自己聽到嬰兒哭聲時起床。
可屌絲女士完全不白癡啊,她當然知道把在地上爬的小孩當抹布不太好,或者也知道站在超市把所有買來的紙巾一卷卷地扯下來裝進購物袋是很浪費時間的。而且在別人眼中,她已經是多麽幸福了——一份中等收入、體面的白領工作,育有兩個可愛的小孩,有大房子,家裏窗明幾凈,小區綠化得像公園,定期去健身房健身——多好的生活了啊。
但她為什麽還要這麽焦慮,這麽神神叨叨呢。
如果你細心的話,你會發現劇中唯一遺失了的生活鏡頭便是鄉村、自然。
我覺得編劇在利用她的搞笑的神神叨叨,來對這種豐富而現代的中產階級生活進行批判。對屌絲女士而言,工業文明不可逆,我們不能回到過去(鄉村的自然的生活)。我們甚至也不知道過去是什麽樣子了。我們只好對現實生活進行一些細細的日常的改裝。
把生活中的所有我們習以為常的流程改裝得別致(甚至荒誕),或者往合常規的日常生活中加進去些外在的荒唐進去。籍由這種改裝和反抗,讓生活有些變化有些樂趣。
由此看來,每個人都可能是屌絲女士呢。
這或許也恰恰是這部德語短劇一夜之間在中國火起來的深層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