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做了很多事情,把自己給分辨出來。阿波羅神廟上的箴言“認識你自己”,就有這層意思。在最早的時候,人還沒辦法把自己與其他物體區分開來。圖騰崇拜的時代,崇拜某種植物,就覺得自己是那植物的一部分,或者那植物是自己的一部分。
分類思維是一點一點建立起來的。人給自己取名大概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形成的。那時是為了區分彼此。到某個階段時,名字有了更多的意義,如文化上的、利益上的、等級上的,歸根到底是身份上的。人社會化的過程,其實是身份定位的過程,名字是身份最直接的承載物。
很多時候,人都是在為自我身份而不斷與社會中的其他人發生關系的。成為什麽樣的人原本與名字沒有什麽直接聯系,但奇怪的是,不論是遺臭萬年者還是流芳百世者,人們最終大抵只記得他們的名字,他們具體是什麽樣的人反倒模糊不清、不那麽關鍵了。
在現實生活中,情況就有些不同。離開了背後的身份,只有一個空洞的名字是沒有什麽意義的。名字作為一種奇特的貨幣符號,只有與對應的人物身份真實地聯系在一起時,才具有流通價值。這時,它能意味許多東西,金錢、地位以及各種世俗財富。當然這僅僅是美名的隱形價值。
惡名就沒有這麽光明的意義。惡名往往讓人避之不及,讓人害怕與這些名字有任何牽連。如果它們仍在流通的話,那一定是種反向的流通價值。很少有人刻意去塑造自己的身份以成為惡名者,但絕大多數人都在汲汲以求地塑造自己的美名,或者盡量與美名者扯上些關系。
不論是惡名還是美名,都是整個社會價值體系的事情,是一物的兩面。他們等價於體系。
但無論是惡名者還是美名者,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他們都只是一小部分人。其他的大部分人,都歸屬於無名者的範疇。不是說他們真的沒有自己的名字,他們有自己的名字,但被淹沒了。這些無名者也有自己的身份意識,但那種身份意識也是微不足道的。
很多現代派都聲稱歷史是由無名者創造的。僅此而已。不要期望持此論者會把社會徹底交付無名者去管理。歷史是由無名者創造的,修辭意義遠大於實際意義。它承認你,然後再巧妙地管理你。
無名者在體系中是沒有地位的、弱不禁風的。力量唯有作為集合概念時才存在,比如形成所謂的“群體的壓力”。但因為他們沒有自己的主體意識,他們整體都是被統治、欺騙、操縱的,他們在權力體系等一切體系中都處於被動地位。美名者操縱他們成就自己的美名,惡名者操縱他們成就自己的惡名。
無名者甚至連匿名的權力都沒有。權力也許並不是被外在地剝奪了,而只是因為他們內在無力也無能。歸根結底仍可能是外在地剝奪了。他們沒有這種期盼,沒有這種能力,去隱匿自己的名字。他們本來就沒有這種意識。沒有想明白為什麽要隱匿自己的身份,怎麽可能去匿名呢?
匿名行為更可能是美名者或惡名者做的事情,也多半是社會政治意義上的行為。因為在日常生活中他們也犯不上匿名。在日常生活中把自己給套起來,顯然有違美名或惡名的成名宗旨。
匿名者希望自己能在既定的權力關系、話語關系中暫時變得不可見。他們有所顧忌,有所期盼,有所憎恨,有所追慕,他們希望隱匿自己的真實身份並實現對現狀的改變。盡管其出發點既可能是高貴偉大的也可能是醜陋骯臟的,其心理基礎無外乎:改變需要主動去作為,而不是消極不作為。
匿名是權力鬥爭的手段和方式,其目的往往在別處。
唯有一種情況,匿名可能與無名者發生關系。那是無名者對自己無名生活所做的調劑。無名者隱匿掉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對著另一個無名者進行撒嬌、示好或者捉弄。它有點假面舞會的意思。參與者扔掉了平日裏的顧慮,盡情扮演平日裏不敢扮演的角色。
匿名因此也給了無名者以宣洩的機會。這種宣洩整體上是日常的,無害的。對規訓體系而言,無名者匿名行為的唯一的可能危害,不是來自其對內心之惡的無法把持,而是來自被他人的操縱。誰來操縱呢?要麽是惡名者要麽是美名者,歸根到底仍是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