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讀了李蘊的“媽媽愛唱歌”一文,想說兩句。中國現代史是支離破碎的,有些碎片恐怕早已“丟失”,留下了大片的空白。或許他們是有意而為之,以為消磁、刪除、抹去記憶便可平安無事。他們不知道歷史是人類的財富,是前人的經驗,也是後人的借鑒,記住歷史這個民族才更成熟,忘記歷史這個民族永遠長不大。我們經常自詡我們有五千年的歷史,如果這五千年都是空白,我們拿什麼驕傲?記住列寧的那句話吧----“忘記就意味著背叛!”
此文分八期刊登。
媽媽愛唱歌 李蘊
(一)
我的媽媽從小就愛唱歌。她唱了一輩子。
媽媽十四歲時應該說還是個孩子。那時候她長得好看,聰慧活潑,天生一副好嗓子,就跟著紅軍去打鬼子,於是到了延安。不久就成了部隊的主要演員。
媽媽出身在山西太原。我小時候她總說,她的媽媽也長得漂亮,不但寫得一手好字,刺繡也是遠近有名。她的爸爸長得英俊魁梧,在政府裡做事,她是家裡的“掌中寶”。
可是就在她的媽媽三十多歲的時候,得了肺病早早去世了。她的爸爸於是很快為她找了個繼母。她覺得繼母不但沒她媽媽好看,而且為她爸爸生了個弟弟,對她越來越不好,於是她有了要離開這個家的念頭。正好一支紅軍部隊經過太原,她跑去亮開嗓子就唱,部隊就把她帶走了。
我當然沒有見過我的姥姥和姥爺,連媽媽以後也再沒見過她的父親。據說姥爺曾經到部隊去找過她,說她太小了不能參軍,可她回家後又跑回部隊。一位文藝隊的領導吃驚地看著眼前渾身是土的女孩說,這丫兒可是有個性。
延安,這是媽媽一生都不能忘記的決定命運的地方。她覺得最美的是位於西邊的鳳凰山麓和東南方向的寶塔山。那個長方形條石砌成的城牆作為屏障證明了延安自古就是打仗的邊塞要地。當然不久城牆就被戰士們拆了去修禮堂,延安的大小禮堂有五、六個。媽媽最喜歡那條由北向南靜靜流淌的清澈的延河水,大家天天用延河水洗臉,然後提一桶水給炊事班送去。開始媽媽被分配到抗大學習,她穿上部隊從國民黨那領來的軍裝,戴上青天白日軍帽。她還學會了打草鞋,裹綁腿,每天除了學文化,就是立正敬禮,跑步練操。
媽媽在女兵班認識的第一位班長,比她要大十幾歲,大家都稱她“老大姐”。老大姐最大,媽媽最小,所以媽媽格外受到老大姐照顧。看到媽媽的軍服太長,老大姐給她縫進去一大塊;看到媽媽還拖著山西帶來的兩根小辮,老大姐給她剪成短髮;看到媽媽總愛把兩鬢的短髮掖到耳後,老大姐就把自己的一個榆木小鏡子送給她。媽媽在部隊找到了家的感覺,她說老大姐很像她的媽媽。
因為媽媽嗓子好,很快又被送到“延安大學魯迅藝術學院”(簡稱“魯藝”),一邊學習一邊演戲。老大姐對她說,進了大學就是大學生了,不能老是活蹦亂跳。
以後,媽媽知道魯藝的校長是毛澤東,還有張聞天,周恩來。周揚,何其芳,陳荒煤常去給他們講課。
不久,媽媽她們開始排戲了,她很快成了“女一號”,“女一號”每演一場就能得到一個煮雞蛋。在戰爭時期演出最常發生的事是“導演”根據抗戰形勢經常在演員臨上臺了還在改歌詞,媽媽總是一轉眼就把新詞背下來上臺就演因此深受大家喜愛。在媽媽八十多歲的時候,我曾經看過她自己寫的一份簡歷,當時她在延安主演的小戲劇小歌劇不下三十多出。
媽媽是演《兄妹開荒》“走紅”的。
《兄妹開荒》演的是兄妹倆人響應“大生產”和“學文化”號召一邊鋤地一邊學認字。
兩人一邊唱一邊扭相互考看誰認的字多,整個表演把學文化的意義宣傳得通俗易懂。媽媽只要把嗓子一亮,立即獲得滿堂喝彩。從此媽媽有點驕傲了,早晨不願起晚上常遲到。部隊紀律是很嚴的,因此媽媽常受到批評。
有一天媽媽又要上臺了,這時老大姐急急忙忙對著她耳朵說,毛主席今天來看演出。媽媽還沒反過神來後臺音樂響了,她挎著個籃子就上場,一邊唱一邊用眼睛往台下瞄。她看到毛主席坐在第一排正中間,因為眼睛走神,結果詞唱錯了,台走錯了……
後臺導演急得捶足頓腳,老大姐安撫了這個又安慰那個。結果媽媽接受了嚴厲的批評,她把在延安學會的所有的字都用上寫了平生第一份“檢查”。
隨著前方戰事越來越緊張,為了給戰士們鼓勁,媽媽她們的學習時間越來越少,演出越來越多。她天天晚上上臺,和大家一樣用碳灰畫眼睛和眉毛,用莊稼糜子碾碎了抹成紅臉蛋。媽媽總是一邊化妝一邊背導演改的詞,她的妝也總是比人家畫得好看。
媽媽不但戲演得好,還天天跟在老大姐身後,不是種地就是紡線。她開始學會嚴格要求自己,做到再累再苦早上按時起,集合不遲到。演戲不馬虎,勞動不落後。她好長時間沒有寫“檢查”,卻寫了一份“入黨申請書”。
一年後,老大姐做介紹人,媽媽成了全班最年輕的共產黨員。
不久,媽媽發現每天晚上總有一個男人靠著小禮堂門口看她演出。他個子高高的,表情溫和肅靜,文質彬彬,聚精會神。
那天媽媽和老大姐還有幾個女學員到操場散步,看到十多個男兵在打籃球。籃球架是用老鄉家夾木杖的棍子支起的,讓村裡的鐵匠彎了兩個鐵圈。當時媽媽看到其中有一個大個子跳得非常高,他每次投籃即使球沒進也帶起一片叫好聲。媽媽此時屏住了呼吸,眼睛一刻也不離開那個大個子,他姿勢矯健,英俊威武,跳起來再落地時顯得動作瀟灑乾淨利索,不大的球場成了他展示身姿和球技的好平臺。媽媽認出來了,他就是天天來看她演出的那個男人。
後來媽媽和他認識了,原來他是從上海那邊來延安的大學生,當時任延安一張報紙的負責人,他讓媽媽管他叫“E君”。
E君天天按時來看媽媽演出,如果有一天沒來媽媽就焦慮不安。後來每天演出完後E君都留在門口,等媽媽卸了妝兩人一同去散步。
自從認識了E君,媽媽只記得寶塔山上的塔樓披著霞光非常美麗,窯洞微弱的光也變得明亮。媽媽對我說E君特別喜歡到河邊走走,所以延河水最能證明她和E君的相愛。五十年後我去過延安採訪,好奇心驅使我先去看延河。渾濁的延河水幾乎成了“黃河”,河面狹小,河床佈滿黃泥。想起當年在這裡談戀愛的媽媽心裡倍感酸楚。當年媽媽愛聽E君說話,他講歷史故事,講名人回憶,講文學,也講他的報紙。他很少講戰爭,講苦難。認識E君以後媽媽變得平靜了,矜持了,可也經常被E君的話逗得前仰後合。E君送給媽媽一塊絲絨緞子布料,他說是從上海帶來的家人讓他留著做被面。媽媽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布料,細心珍藏起來。有一次E君說他喜歡聽媽媽唱歌,於是媽媽向著河水唱起“延安頌”。我記得媽媽八十多歲了還唱這支歌,前面四句她總是唱得很深情:
夕陽輝耀著山頭的塔影
月色映照著河邊的柳影
春風吹遍了坦平的原野
群山結成了堅固的圍屏……
媽媽和E君的相愛很快在部隊傳開了。有一天老大姐匆匆趕來把媽媽叫到外面,她從來沒有那麼嚴肅過。她說媽媽不能再和E君來往,這是組織決定。
“可是我們沒有影響戰鬥”。
“這是紀律”!
媽媽趕緊找到E君,她的聲音是顫抖的。
E君只說了一句:一場暴風雨要來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