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看到我和弟弟在媽媽身邊生活很苦,就把我們送到上海爺爺家。沒想到媽媽隨後也追到上海,說是想我們。那時有一陣媽媽好像好一些,每次她從外面回來總是一邊上樓一邊唱歌。一聽到她的歌聲弟弟哧溜一下就鑽到床底,我馬上躲到爺爺背後。
記得媽媽找到一位專家幫助提高聲樂技巧,每天回家就練習發聲。她一遍遍喊著“啊——烏烏——啊”,讓我在旁邊幫她從一數到一百下。天天這樣數,我真是煩極了。可後來每次練完發聲媽媽都要唱一支歌恢復嗓子,不知為什麼她總唱《九九豔陽天》。我非常喜歡聽這支歌,於是每天數數就等著媽媽唱最後這支歌。
九九那個豔陽天來呦
十八歲的哥哥告訴小英蓮
這一去翻山又過海
哥哥惦記著小英蓮
爸爸的話越來越少,天天在寫字臺上寫作。他一生完成了十一部電影,全部搬上了銀幕,在國內成了很有名的電影劇作家。我非常驚奇于爸爸前幾個劇本都是在媽媽的吵鬧聲中完成的。《上甘嶺》和《黨的女兒》成功後,他制定了一個寫作計畫,準備接著《黨的女兒》搞出黨史中的女英雄四部曲。他的創作越來越成熟,媽媽鬧得也越來越厲害,萬般無奈,也許是爸爸覺得這樣的生活不能再繼續了,他正式向組織上提出離婚。
長影廠廠長亞馬當年在延安是爸爸和媽媽的婚姻介紹人,現在又由他批准離婚。此事如新聞一樣在長影傳開。亞馬叔叔理解爸爸的難處,對媽媽又很無奈,
爸爸考慮到我和弟弟在媽媽現在的精神狀態下很難健康成長,向法院提出兩個孩子歸他撫養,媽媽可以隨時來看我們。我當時並不太懂什麼叫離婚,但聽說我們跟著爸爸,心裡真是高興,我想我可以再不用挨打了。
在上海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老師要作個統計,凡父母都有工作的同學舉手。我遲疑了一會兒沒有把手舉起來。老師點我的名說你的父母不是都工作嗎?我說我爸和我媽離婚了,於是引得全班同學一陣大笑。
在我的心裡,一直以為爸爸和媽媽離婚後讓我歸爸爸撫養說明我沒有媽媽了。我沒有感到難過,我感到是一種解脫。後來老師把我叫到教研室問起我關於爸媽離婚的事,我哭了……
上到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奶奶去世了,爸爸把我們又接回長春。一直到初中一年級,我一直在爸爸家裡住。可是每週六晚上我必須到媽媽那邊,住到周日晚上回來。沒有一次我可以不去,久而久之週六成了我懼怕的日子。媽媽不厭其煩地每週打電話過來說她想我,我奇怪不管我是在學校還是在夏令營她都能找到我。她知道我不願意去,每次都說她買了糖和餅乾還有別的好吃的在等我。這些好吃的還真管用,媽媽說話從來算數,每次去真的能吃到各種好吃的。
不久,爸爸經小姑姑的努力在上海找到了新的媽媽。這位繼母跟媽媽歲數差不多,也很漂亮,只是比媽媽氣質文雅。她是高中三年的語文老師,走路辦事輕手輕腳,說話慢條斯理。她做菜特別好吃,這真是八路軍出身的媽媽沒法比的。以後長大了我明白了,這才是和平年代爸爸最喜歡的女性。果然,在以後的幾十年裡,不論有多大風浪,他們始終相依為命。
我從小就愛鑽爸爸的書房。爸爸一生什麼都沒有,就是有書。有一天繼母對我說,在書房裡看完書要把書放回原位。我有點不高興,覺得她多管閒事。週六到了媽媽那,我不經意叨咕了幾句,這下叫媽媽抓住了。第二天她闖到爸爸家裡大鬧,說繼母不讓我看書。爸爸躲在裡面屋子沒敢出來,我嚇得蹲在牆角縮成一團,卻是繼母“接待“了她,好說歹說算把她勸走了。事後繼母沒有怪我,可我不知道該對爸爸說什麼。我很愛爸爸,有些崇拜他,我知道因為媽媽他心裡很苦,我不應該再傷害他。
爸爸沒有埋怨我。他只是說了一句:媽媽很願意你看書的。他說的媽媽,是指繼母。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在媽媽面前說爸爸那邊一個“不”字了。每次過去都提心吊膽,生怕哪句話又惹媽媽大鬧。這樣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
記得我十三歲那年正在上初中。那天是語文課,校長突然到教室把我叫了出去。我好緊張,不知出了什麼事。校長安慰我說我要到法院去一趟沒什麼事要我別害怕。我想不起來我是怎樣到的法院,因為我當時根本不懂得什麼叫法院。當我戰戰兢兢走進大門時,我發現媽媽就坐在大廳邊的椅子上。
一位阿姨把我領進了辦公室,關上了門。她很和藹,說話聲很輕,我有點放鬆了。她給我倒了杯水,我至今還記得她穿著一件淡米色外衣,以後等我長大了再想起這一天時我確信那是件風衣。她脖子上圍一條紗巾使我感到親切,我盯著她的眼睛。
“你知道你爸爸和你媽媽離婚的事嗎?”阿姨的聲音很好聽,輕得生怕嚇著我。
我點點頭。
“是這樣,原來他們離婚的時候,你歸你爸爸撫養。現在你媽媽提出來了,她很想你和你的弟弟,她希望你能歸她撫養。今天阿姨就是來問問你,你同意到媽媽那去嗎?”
我又重新恢復了緊張。我克克巴巴問:“爸爸怎麼說?”
“你爸爸說他服從孩子的選擇。”
“可是我每週都去看媽媽的”。
“是的,如果你被判給了媽媽,你就可以天天在你媽媽那了”。
我覺得我的臉在發燒,緊張得說話聲都是抖的。爸爸怎麼能把這麼大的事交給我自己來決定呢?他是知道我不願意去媽媽那的。我一個勁搖頭,我不同意。
我和阿姨僵在那了。我記得過了很長的時間,不管阿姨說了多少好話,我還是搖頭。
後來阿姨說的話,我幾十年後仍然記憶猶新。她說:“你是知道你媽媽的脾氣的。如果你不同意去你媽媽那,長影單位不得安靜,你們學校也不得安靜,連我們法院也不得安靜。如果你去媽媽那了,大家就都安靜了”。
突然一種如使命感油然而升。我立即意識到我的決定關係到這麼多的單位和大人,他們都可以不被媽媽鬧了。我感覺自己像一個舍已為人的英雄,我似乎有了一種掌控全域的氣概。我點點頭,同意了。
法院阿姨立即遞過一張紙,好像是剛才談話的記錄。阿姨讓我在上面簽上自己的名字,我再也控制不住淚水,一邊哭一邊拿起了筆。
離開辦公室前,我鎮定了一下自己。我不能讓坐在外面的媽媽看到我的淚水,我想到了如果她看到我不願跟她去她會不高興。這時阿姨走到我身邊輕輕對著我耳朵說,你爸爸是願意要你留在他身邊的,他愛你和你弟弟。看來爸爸也是被媽媽鬧得很無奈。我知道我從此背上了一個巨大的包袱,一條沉重的漫長的路在等著我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