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坐在冬天的窗前發呆，想的事情可能與冬天相關，也可能不與冬天相關。人也不知道自己能夠想出什麼東西來。風勁烈地吹著雨刷在玻璃上，霧濛濛的。白色的窗紗自昨日開始，把人與外面的世界，象徵性地隔離開來。

外面的人看不見裡面的人，裡面的人卻隱約可以看見外面的人。

窗紗沒有把光阻擋在外面。光依然靜靜地充盈在這片窄窄小的空間裡。唯有黑夜的降臨，才把這方寸之地與外面的大千世界，平等地沒有什麼差異地連為一體。無邊無際的，混沌。窗紗只有在白天才起作用，它是對人的修飾。

它篩選了人的目力，使之不能輕易穿透事物。與此同時，又給人保留了神秘、幽隱的幻想。

它也促成了人對自己的偽飾。是的，為了引入一些光明，人在這四方的牆壁上鑿開了一個洞戶，名其為窗。但窗，又太野蠻太赤裸裸地把這個好不容易圍出來的世界給出賣了。它會暴露內裡的脆弱呢。

窗紗於是對付了內裡的焦慮，把這種焦慮與脆弱限制在人的舒服的可承受的範圍之內。它讓居住於其間的人，在竊竊地笑。

風掀開了一點點紗簾，於是整個世界又顯出一絲絲挑逗來。細微地、不動聲色地，內外兩個世界有了某種交流。

這種柔軟的飄動也意味著窺視。

對經過它的人進行不斷的提醒，那朦朦朧朧的背後，說不定有雙犀利的眼睛，在凝視著人。窗紗的規訓，不是刺刀或棒子似的規訓。它發生作用，是以沉靜在人的文化底裡的羞恥和不安為基礎的。

它，以某種神秘的、若有若無的軟東西，啟動了人的害怕被凝視的內心機制。

牆壁矗立在那兒，它並不會給人帶來太多的壓力和猜想。門和窗傳遞了某種陰暗的可能性。而窗紗則給這種可能性添加上了幾分神秘。

人把自己圍起來，並不徹底。籍由一些修辭，人對外在的世界起到了一些形塑。窗紗內外的差別，是明與暗的差別，是凝視與被凝視的差別。幽隱其內的是不可知的眼睛，以及人內心的無法捉摸的恐慌。

盲人無法直視，也就無從察覺那柔軟的逼視的可能性。從而獲得正常人所沒有的安然和坦蕩。

窗紗在風裡，送些響動到達人的耳中去，它甚至輕拂了人的臂膀。這些帶來的更多算是不能言說的秘密的美或喜悅。人一睜眼，一切便改變。

高樓上的窗戶，沒有必要掛紗簾。豪華的鄉村別墅，若門窗之外仍有高牆，也似乎沒必要掛窗紗。柔軟在這兒失去了它在別處能承載的意義，它已經退居為次要的、末端的訴求。

窗紗是橫亙在人與人之間的猜忌、防備，它是一種最高層次的宣示。這種宣示因為套上了審美的文明外衣而常備忽視。它是以文明的虛偽作裝飾的。

不再是層層森嚴的堡壘式的防禦，而只剩下若有還無的脆弱的紗簾子。它垂掛在那兒，靜靜地。人不用帶著冷熱兵器攻進去，人大約已經放棄了去進攻。

窗紗傳遞了一種對環境的模棱兩可的信任。是的，它是一撩就可以洞悉一切的中間物，但人可以隨便去撩它麼？它垂掛在那兒就垂掛在那兒，多麼溫柔而又堅硬地把人拒之於外。它還給了人一些帶挑逗的希望呢，但又自始至終完全而徹底地把人拒之於外。

它是那麼決絕，決絕到冷酷的境地。

一簾，白色的鏤空的窗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