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巧是我同室病友,她不識字。
這個年齡,文盲在香港、在今天、在我們同齡人中已十分鮮見。
我剛進病房,醫生轉身一走,阿巧就和我答話,問長問短,十分熱情。
她見我,插著管子打著點滴的手還拿本書讀,或拿張報看,她很羡慕。
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 我要手中沒有書報, 她就會主動和我聊天。
她說有生以來打心眼裏喜歡有文化的人:“看你讀書看報象啃豬腳,那樣有滋味,真讓人羡慕!還是有文化好呵,我當年……唉!”
阿巧欲言又止。
我放下書報,見我好奇看著她,阿巧歎口氣,於是,我知道了她的故事。
阿巧生長在福建農村,自懂事起,她就知道自己不是父母親親生的。
養父母結婚五、六年卻一直沒有孩子,就托人找來阿巧收養。阿巧的親生父母是客家人,不喜歡女孩子,所以一看生下個賠錢貨就順勢將阿巧給了人。沒想阿巧來不到兩年,養母就懷了孕,竟一口氣連生了六個孩子。當然,阿巧不可能再受寵,小小年紀就成了養母的幫手,無論洗衣做飯看孩子,下地耕種掙工分,她都是家中的強勞力。她雖然羨慕弟妹們有學上,可阿巧很懂事,從沒有開口和養父母說過她想上學的話,因為,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早起晚睡沒日沒夜,沉重的勞動練就了阿巧超強的體力和忍耐力。大約因為基因不同,十四歲時阿巧就長得比養父還高。後來,甚至比村中一般男人們還強壯能幹。
當年豆蔻年華的阿巧,鵝蛋臉上一雙大大的眼睛,黑黑粗粗的長辮子,誰看了都說阿巧好靚,像樣板戲《紅燈記》中的李鐵梅。
在那個勞動光榮的年代裏,阿巧早早成了村裏的婦女隊長。健康、勤勞、幹練的阿巧,吸引了村中眾多男孩子的目光。
這時,村裏來了幾位知青,命運由此鋪開了另一條道路。
城裏人歷來矜貴,小夥子們個個弱不禁風,農活偏是些力氣活,沒有力氣,知青們先開始都被安排和婦女隊一起耕作。就這樣他們仍覺得吃力。知青中一位又瘦又小,還帶著一付深度近視眼鏡的青年叫阿坤,手無搏雞力不說還笨手苯腳,幹活不是把秧苗損壞,就是把農具損壞,要不然把自己的胳臂腳弄傷,阿坤便成了生產隊裏常被點名批評的對象。
一開始,阿巧也埋怨阿坤拖後腿,但看他儘管努力仍總是被人抱怨欺負,阿巧便心裏生出同情。
狹義心腸的阿巧漸漸地開始暗暗幫助阿坤。總是第一個完成耕作的阿巧,每每悄悄在阿坤的田埂裏,由尾端低著頭幫阿坤趕活路。
知青點輪到阿坤擔水,阿坤縮著瘦小身子,雙手抱著扁擔一副苦臉的樣子讓阿巧看在眼裏難受在心裏。再瞧阿坤一路前仰後合,水桶秋千樣直打腳後跟,一桶水擔回去只剩下了桶底,阿巧二話不說就搶過了阿坤的扁擔。
從此,知青宿舍的水幾乎被阿巧全包了下來。
阿巧覺得這是舉手之勞,但她不知道,那在阿坤的眼裏有多麼的難能可貴。
阿坤是印尼華僑,在印尼排華的勢力衝擊下,原本家境殷實的阿坤家卻失去財產,阿坤和家人一起逃難到中國。一貧如洗的家再加上海外關係,這在當時階級鬥爭年代,阿坤家如從狼嘴逃進了虎窩。
窩裏鬥使人人在劫難逃,阿坤更成了被欺淩的對象。一家人戰戰兢兢勉強度日,直到阿坤隨大溜上山下鄉,成了到農村投胎換骨改造思想的“知識青年”大軍中的一員。
在這艱難的歲月裏,阿坤的記憶裏從沒有哪一個人向他和家人主動伸出過援助之手,而今天卻有一雙靈巧有力的手,不容爭辯地伸過來。
這雙手不光有力,還,溫暖。
阿坤滿臉寫著感激,可就是沒能吐出一句感謝的話來。
猶豫了許多天,阿坤紅著臉終對阿巧說:“我真沒用,總要你幫忙……"
望著阿坤那真誠感激的眼睛裏流瀉出異樣的光芒,阿巧紅撲撲的臉蛋兒竟有些發燙了。
儘管有父母弟妹,阿巧也少有關愛。無論在外耕作,還是在家幹活,一切一切都好象那是她應該做的,從沒有人會因為她的努力而感激過她,可阿坤不一樣,感激寫在了臉上。
阿巧不挪步子,她在等著阿坤說話,城裏人說話聲和廣播一樣好聽。
阿坤接著說:“我來接受鍛鍊,真的不能總讓你這樣幫我……別人會說閒話,也許……”“也許什麼?”
“也許會……會連累你……”
阿巧爽朗的大笑起來。
“連累?我怕你連累?!哈哈……”阿巧笑著的眼睛象天上彎彎的月牙兒。
遠道有人走過,阿巧止了笑:“就算今天不是幫你也會幫別人的。"說完,阿巧眸子亮亮盯看了阿坤一眼。
從此,兩人熟絡了,總帶著陽光般笑容的阿巧,用自己的滿腔熱情去溫暖融化這平日鬱鬱寡歡的小知青。
阿坤知道阿巧不識字,要主動教她。阿巧便要阿坤教她先寫“毛、主、席、共、產、黨、”
“為什麼?”阿坤問
“冇他們就冇有你們呀。”阿巧答。
阿坤心說那是不假,沒他們哪能有自己的今天?!
阿巧其他的都不會寫,如今還能用筷頭劃拉這幾個字。
讀書寫字是阿巧從小的夢想,她在心裏感激命運帶給她這位文縐縐戴眼鏡的青年。帶著這份感激,不知疲倦的阿巧成為知青點的常客。天還沒亮就幹活,幫自己家做完家務,就去臨近知青點去幫忙洗洗衣服整理房間,當然幫最多的還是阿坤。
知青們有事都會第一時間去找阿巧。他們教阿巧唱歌,悄悄的唱明面上不許唱的歌,像<莫斯科郊外的夜晚><卡秋莎>等,優美的旋律把阿巧迷住了。
農村人結婚早,阿巧到年齡了,村裏村外前來提親的還真不少。像阿巧這麼能幹的姑娘那時可是非常的搶手。養父母雖然知道阿巧到了嫁人的時候,可她要一走,家裡的擔子就更重了,所以阿巧不急,他們倒也不催。
不是阿巧心裏不急,是她覺得時候還沒到,她在等阿坤說話。儘管她性情爽朗,可阿巧知道這種事女孩子不能先說話。
阿坤心裏喜歡阿巧,一天不見阿巧,心裏就跟貓抓一樣,可他不敢說出口。這時政策規定,知青要是在農村結了婚,就不能回城了。所以阿坤心裏猶豫,阿巧也明白這些,大家都沒有向前邁多一步。
一天村部突然接到上級通知,台灣金門的氣球將會帶著傳單隨風飄向這裏,凡聽從命令撿到了上繳會獎勵工分口糧。全村人聽說無不歡欣鼓舞,一窩蜂般向遠處的海邊跑去,大家鉚勁去揀拾這些‘敵人’的宣傳品以換回更多的工分口糧。
知青們一聽說不用下地耕作還有工分也跑去湊熱鬧,知青點裏就阿坤沒去。
阿坤說看家便在屋裏看書,實際阿坤在等人。看著看著阿坤都要打瞌睡了,終盼來門外熟悉的腳步聲,阿坤趕忙做勢半躺在床上閉著眼,不時抖動一下眼皮,用眼角的餘光,掃描著稀稀梭梭熟悉的身影。
這紅撲撲的手腕伸過來了,阿坤竟有些急不可耐。
阿巧伸手拿起了阿坤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阿巧進門見阿坤睡著,就輕手輕腳地在屋裡忙著,閒不住的她想趁其他的人不在,幫忙洗洗髒衣服。她看見阿坤有一件外套搭在椅子上,拿起來準備去洗,一摸兜裡有個筆記本,就拿出來用手撫摩了一下滑滑的塑膠皮面,然後輕輕的放在了阿坤的桌子上。
阿坤睜開眼,突然發聲:“你不(+想)看看本子裡寫的是甚麼嗎?"
這一問嚇了阿巧一跳。
阿巧嘴唇嘟起:“明知道人家不認識字,還取笑人。"阿巧徉裝生氣。
阿坤急忙抬身,拿過日記本,翻開頁面:“這裡面可全都記錄著你對我的好呢。"阿巧聞聲一時張口結舌,不知如何應對。
阿坤拉過阿巧:“今晚沒人咱們出去走走好嗎?"
於是,他們有了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擁吻。
月光在田埂,影子一步一挪。阿巧的心一直提在了嗓子眼兒,阿坤在耳邊到底說了些甚麼,她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聽見。
只聽得最後阿坤說要帶她走,她傻傻問:“廈門嗎?"
阿坤說:“不,去我要去的地方。"
阿坤要去哪里,阿巧不知道,反正那些日子就見阿坤在忙著打理行裝。
原來阿坤已申請了赴港探親,那時出國探親剛剛有些解凍,阿坤香港的親戚與家人聯繫上了。阿坤想要帶心愛的人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地方。
阿坤的申請被批准了,他成了那個年代首批可以走出國境的人。離別時阿坤信誓旦旦,說他一定會回來和接阿巧的,阿巧抹一把淚水點點頭。
可阿坤一走好久沒有音訊,阿巧傷心了。但她也明白自己不應該這樣,像阿坤那樣有文化會外語的人走出了農村走出了中國會面對些什麼阿巧不可想像。但回想到阿坤曾給了自己那麼美好的愛情,人生已經足夠,如果再有更多想法,那只能是奢望了。
其實阿坤並沒有忘記阿巧。他在香港第一年必須住滿才能獲取回鄉證,否則他就不能再回香港了。他想過寫信告訴阿巧,可他知阿巧不識字。阿巧接到信一定會求別人幫忙看,這樣就一定會被他人知道信的內容。這年代很多的人並不像阿巧般單純善良,靠揭發別人落井下石謀求上位的人太多了。於是為免節外生枝,阿坤不得不忍著思念,狠下心硬熬了整整一年。
村裏人知道阿巧戀著阿坤,見阿坤一去沒了蹤影,阿巧原來燦爛的臉上從此沒了笑容,只知道一天到晚拼命的幹活,村裏就有人笑話說:“阿巧呀,別傻了,人家阿坤出了國,哪裡還會回來娶妳這農村的傻姑娘呀?"
阿巧聞言,人前咬緊嘴唇不發一語,人後咬緊衣襟淚流滿面。
那年的秋天,突然阿坤回到了村裡。阿巧聽說後就一路奔跑到村口,一看到阿坤瘦小而熟悉的身影,眼睛裏一下子溢滿了淚花兒。
不久,他們結婚了,阿巧也批准去香港定居了。
在新界他們做起了小生意,阿坤對阿巧說:“以前你幫我,現在我來照顧你。你不會廣東話,不識字,就在家中做家務吧。"
阿巧便留在家裏,除了洗衣做飯其他不用操心。一年後她生了兒子,第二年又一個,當第三年再一個兒子降臨時,他們的小日子便象十五的燈籠般紅紅火火。
阿坤在外忙,阿巧在家忙,一家人其樂融融。
阿坤的生意做得很不錯,一家人的收入漸漸豐厚起來。日子好了阿巧更惦記家裏。
定期阿巧會寄些錢給她的養父母和弟弟妹妹,家鄉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也和她攀親認戚,連多年沒有任何聯繫的親生父母也找了來,阿巧他們熱情招待,力所能及地支援著他們。
日子過得很快,在他們的小兒子4歲時阿坤覺著不舒服去看醫生,一檢查居然是肝癌晚期,當時阿巧還沒搞清楚到底身體中哪一部分是肝,阿坤就去世了。
阿坤突然離世,對阿巧來講就等於塌了天,面臨的問題連哭泣的時間都沒有。阿坤的生意完全接不上手,她既不會講廣東話,又不識中文字,她只得將生意轉手賣了,她得繼續為孩子打拼。
三個孩子等著吃飯,阿巧拿出了當年咬牙苦幹的勁頭,
一根布帶將小兒子綁在背上去餐館洗碗碟,就這樣熬了兩年,直到小兒子上了小學。
沙田第一城落成,她毅然一人包了4棟樓的清潔。每天早上5點就開工,一直幹到下午才有機會吃上一頓飯,這一幹就幹了20多年,三個兒子均已長大成人,她卻病了。
這次住院開刀,是她人生中難得的一次休息。
幾個月後,我們出了院。
有一天我透過銀行的大櫥窗,突然看見阿巧正在股票機那裡緊張的摁來摁去。我擔心她那半輩子辛辛苦苦勞動掙來的錢化為烏有,不由分說地進去就將她拽了出來。
“妳都不會看公司的名冊,更不會看業績報告,妳怎能去買股票?"我大聲呵叱道。
阿巧卻笑:“我會摁號碼!"
真被她搞到啞口無言。
“賠了怎麼辦?"我急急嚷。
“幹甚麼老想著陪呀?當然是想賺了。"
見我眉頭緊鎖,阿巧忙擼擼頭髮收住笑:“我買得好少,賠了我就做大閘蟹唄。"
“近來身體還好嗎?"我松了心,關切地問。
“開心過好每一分鐘,怎麼樣?比妳過好每一天還短好多噢。哈哈……"
阿巧笑了,笑的好開心。
陽光從高樓玻璃牆面反射下來,映照著這張飽經風霜卻樂觀豁達的臉,同時映照的還有阿巧額頭那一縷迎風舞動頑強倔強的華髮。
我在想,什麼困難能壓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