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大均撰寫的《廣東新語》中提到廣州城北的白雲山,言曰﹕「白雲者,南越主山,在廣州北十五里,自大庾逶迤而來,既至三城,從之者有三十餘峰,皆知名。每當秋霽,有白雲蓊鬱而起,半壁皆素,故名曰白雲。」
廣州城北面的白雲山海拔僅三百餘米,并不險峻,從兒時起就經常來爬。常見的上山路線有二,一是乘公事至山後的明珠樓,另一是從山腳的沙河景泰坑開始爬。從五十年代爬到七十年代末,我都喜歡遁第二條路線爬上去。
幾十年前爬山是兩手空空,既不帶飲水也不攜乾糧的,家境富裕時裝上幾隻熟雞蛋半包雲片糕,已經很豐盛了。從景泰坑上山沿途都可以聽聞溪水歡快的喧響,它來自山上的九龍泉,流至山腳被沙河墟上食肆舀去制粉,特別爽滑煙韌,「沙河粉」因此得名。據說西關的陶陶居茶樓為茶市出品有上乘質量,每日半夜派人來山腳的沙河擔水,往返行走數十里,那時的商家做生意,條件雖比不上今時今日,但那種兢兢敬業的商德,是今人自愧不如的。
沿景泰坑直上山頂便是鄭仙岩,我兒時上山,已見岩邊築有開放式樓臺的「雲岩茶室」,依懸崖峭壁之勢而建,有月門照壁,也算是與環境、地勢渾成一體。從鄭仙岩望下去絕壁千仞,極深處是一片墨綠的松濤,傳說中的鄭安期於此縱身跳下,卻有白鶴舒翅以迎載他升天。
「雲岩茶室」起初只招待外賓,閑人免進。後開放賣茶,收費極貴,不過茶葉卻極上品。泡過三巡,依然香洌,破了林語堂所講的茶之一泡如青澀幼女,二泡如風情少婦,再泡則如索然無味。一九九六年重遊白雲山,這茶室中的茶,泡多幾遍依然讓人感到少婦成熟撩人的韻味,印象是很深的。
前幾年再去,茶室已經承包出去賣起飯菜來,看上去敦厚的小兩口,不知來自北方哪一處鄉間,十分勤快。岩邊水池養著幾十尾尺餘長的黑鯇,順手挑了一條生猛的讓他做一道「生滾魚片」。
二十分鐘後老板娘端上一大盅起凈的生鯇魚片,新鮮得發亮帶著紅色的血絲,提著一滿壺滾燙又落足羌蔥芫茜的魚湯即時注入,我把盅蓋蓋好,數分鐘後開盅食之。一箸魚片入口,我与蛙妻不約而同閉上雙目,一生中從未嘗過如此鮮甜爽脆的魚片,我真的很有了點白鶴舒翅扶搖直上的飄飄然。多年找不到的粵菜的良好感覺,驀地回來了。
經天南第一峰沿山道繞行,途中很容易錯過山邊兩扇不起眼的普通木門,里面別有洞天,隱秘的小路僅供一車通過,密林里面竟然蓄了一湖清水,長滿荷花,一幢精緻的房子跨湖而建,它便是省委「革命老太」區夢覺渡假的「雙溪」別墅。文革年代紅衛兵曾在這幢挂滿名畫古玩的別墅里鬧了很久,痛批區夢覺「腐敗墮落」之餘,又捨不得離開,於是住了下來。
我得幸入內時已是文革尾聲,革命小將遺下四壁口號標語与滿室垃圾穢物剛清理完畢,可能是為了創收,「雙溪」經維修「半對外開放」,聽說幹活的是原班廚師与服務員。坐在湖邊亭榭上吃了一頓午飯,價錢不菲,但那可是給高幹燒菜的名廚的正宗料理,我猜忖其中一味「茄汁豬潤」不知討過區大姐幾許歡心。
類似這種不為人見的別墅,山上有許多處,連林彪的兒子也修了一棟。「天下名山僧佔多」應該改成「官佔多」了。那些聒噪叫嚷毛時代沒有貪腐的輕狂少年,知其一不知其二,哪里見過与曉得,那個時代雖沒有台面的鈔票交易,卻無處不存在分明的等級与特權,一切由公家包起支取与報銷,表面上不取分文但實際上不花分文,又或者在特供商店只支付象徵性費用而獲得最昂貴的物品。其時的許多幹部官員是生活在另一個鮮為人知的世界里的。
去國後每次回穗,都要爬一次白雲山,她与遠處一帶迤邐閃亮的珠江,共同成為廣州人「雲山珠水」的文化記憶,這真是座個很可愛的山,伴隨著許多代廣州人的成長。惟一令人難以理解又很難接受的,是這座山的發展与環境生態的保護似乎背道而馳。
白雲山上房子越蓋越多,當局寧肯花錢在鳴春谷蓋一個五萬多平方米的大鳥籠,從外地抓鳥放進去,也不認真去恢复與營造適宜野生禽鳥存活繁衍的自然環境。
白雲山太熱鬧繁華了,每天纜車穿梭、游人湧至,在山上山下大玩高山滑草、旱地雪橇、都市鬥牛、草地衝鋒車、滾球。最近還蓋了個不倫不類的「毛利人運動文化村」,無知地把源於瓦努瓦圖土著的笨豬跳,張冠李戴到毛利人頭上,搞甚麼毛利人笨豬跳。還把所謂南太島國異域文化生硬地移植在屈大均筆下的雲山珠水嶺南文化之中,給人一種時空錯置,格格不入極不協調的突兀感覺。這種生搬硬套奇風異俗招徠顧客的商業噱頭,給白雲山帶來難以估計的破壞與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