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茎秋叶,飘落那些有家或没有家的梦,
一瓣心香,献给那些在家或不在家的人……
“Michael, 大后天你可以早一点下班。”老板一边把食品架往洗涤槽搬,一边对他说。
“为什么早下班?”他不解地问。
“你忘了,那天是你们,不,我们华人的月饼节嘛。你不想跟你的家人们一起过过节?”Michael一拍脑袋:怎么把这个日子忘了!
老板有一半华人血统,但外貌完全象个白人。他常常在人前说自己是中国人,没有人相信他,他会跟人家急,掏出驾驶执照,让人看清楚他的姓氏Wong。原来他的父亲是香港华人,母亲是苏格兰人,外祖父来自德国,外祖母是威尔士人,他自己在新西兰出生。或许是因为父亲血缘的关系,他对中国许多节日了若指掌,只是他从不把春节叫“春节”(The Spring Festival)而叫“中国新年”(Chinese New Year) ,管“中秋节”(Mid-autumn Festival)叫“月饼节”(Mooncake Festival)。因为在这南半球,春节是在最炎热的夏季,中秋却在乍暖还寒的春天。,
Michael下班回到住处,已经是夜里十点了。平时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很困了,有时连澡都不洗就一把将自己扔到床上,做一个不想醒来的梦,直到第二天上午太阳把梦境收走。但今晚,他却没有一丝困意。他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帆布提箱,因为长时间没有动,箱面上积了厚厚的灰尘。他从箱子里取出镶着照片的一个镜框,这是在奥克兰一个温室农场工作的时候,工友帮着照的。照片上,他和她坐在同一辆滑道车上,他俩中间是一串六个鲜红的番茄。
他把照片放到桌上,思绪回到了认识她的那段日子。
Toranga是这个国家最大的KIWI果生产基地。如果说别的地方到处是牛羊,Toranga田原里满目都是连绵的果园。从来到这个国家的第一天起,他就在这里工作了,先是在果园修枝、摘果,后来转到包装厂做搬运工。他的工作是把包装好的果箱搬上装运架,然后用叉车运到仓库。
包装工一般都是女性。从果园摘来的鲜果被一车车地倒上传送带,女工们飞快地按大小、形状分拣,然后逐个贴上标签、装箱。那些个大、果形好的优等品是用来出口的,其余的次等品则供应国内市场。工厂里除了少数当地毛利、岛裔工人外,大多是来自亚洲的外籍劳工,而中国人占外籍劳工的80%以上。
有一天午间休息,Michael把叉车停放好,小跑奔向厨房,在转过包装车间拐角的时候,他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对方一个踉跄向后跌倒,重重地摔倒在水泥地上。这是一个瘦削的女工,她手中的饭盒被抛到远处,饭菜撒得满地都是。大概是摔疼了,眼泪不由自主地从她眼睛里“唰唰”滚出。他手足无措,楞了半天才想起把她拉起来。
他就这样认识了她。
她是新来的工人,也来自福建。站在人群中她并没有显得有什么不同,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分拣的果就比所有的人快,比所有的人多。因为是计件工,她的工资也比一般人挣的多。看见他过来运果框的时候,她总会帮忙把果框装上叉车。二十公斤的果框她拧起来竟然不显得吃力,让他产生几分钦佩。
那个周末,她答应和他一起到海边钓螃蟹、捡贝壳。清晨,他俩来到海边那个礁石的时候,太阳还没有从海上升起,朝霞从海天相连处婉约连绵着布满了半个迷蒙的天空,也映红了海面。大海似乎还没有从恬梦中醒来,温软的海浪轻轻地拍打着脚下的礁石,似乎还在哼唱着朦胧的夜曲。
她情不自禁地走向崖畔,眺望着远处彩色的天和海,海风轻拂起她的头发和衣襟,她的剪影融合在闪烁着波光的海平面,他的心房仿佛“砰”地被撞击了一下:这是他从没见过的最美的人和物构筑的画面。
他一边垂钓,一边兴致盎然地给她讲螃蟹喜欢吃什么样的饵料;她跟他解释为什么清晨的云在太阳映照下呈现出迷幻般的彩色……
他从来没有听见过,人类原来可以用那么动人的语言来阐释自然的美丽;而她也从来没有意识到大海原来也会用那从不停歇的涛声倾诉着梦呓般的话语。
……
半年后的平安夜,那一晚,她没有回到与几个姐妹一起住的那个房间。枕在他的肩头,她的泪流成了河。她是一个人过来的,为了治愈那颗被伤得鲜血淋漓的心。可是随着时间的一天天过去,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丈夫和儿子的身影便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不知道自己心上的伤痕是否已经痊愈,但心却越来越痛了。
孤独的脚步走不远,孤独的心灵走不稳。她需要抚慰,需要温暖,哪怕一个理解的眼神、一句问候的话语,也是莫大的慰藉。而他,习惯了一个人走,冷过冻过也伤过,可是从没想过要让心找一个无风的角落稍微歇息,或许是风吹雨打太多,对伤痛已经麻痹了。可是,自从不经意走进她的世界,才发现,原来自己赤裸的身躯在她眼睛的照映下,布满了伤痕。是男人,也需要一件温情的衣。
她是学生物的,当他们一起到草原上散步的时候,她听得懂鸟儿的啼鸣,看得懂路边每一朵话的话语。他则继续给她讲少年时用鱼腾精到小溪闹鱼的事情。
有一天,她说想到奥克兰去看看,在报纸上,她看见一则招聘消息,有一个温室农场招聘懂技术工人,她在大学里是学这个的。看见他黯然的神情,她说要他一起去,“我不想离开你。”
他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用唇轻轻地去吻她的眼和眼里的泪滴。
他那开起来到处都响的汽车第一次驮上了两个人的行李,第一次来到奥克兰。
到奥克兰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到车行买了一辆新车,然后把钥匙交到他手里。
农场是新建的,种植番茄。她如鱼得水,农场主本来只是想招几个体力工人,没想到找来了一个植物专家,嘴都笑得合不拢。他虽然没有上过大学,可是极有悟性。农场在他俩的手里经营得有条有理,把老板闲得整天呆在办公室里打磕睡。
白天,他们在温室里工作,夜里,他俩栖息在用一个废弃的旅行拖车里。
不久,农场老板的奔驰牌汽车带来了一个新工人,这是一个从贵州来的新移民。这个人据说也是学植物的。他深邃的眼睛仿佛看得见他俩的心的海底,于是他成了他俩的朋友,成了第一个走进他俩故事的人。
太阳就这样一天天地从东方升起,把光芒照在玻璃温室和温室里绿油油的番茄植株上;月儿也在或清冷或闷热的夜里挂上天空,透过透明顶棚,把番茄的影子投射到地上,轻轻地摇曳着……
那一天,她递给他一封信。她丈夫和孩子准备也要过来了。
他喝了整整一打啤酒,把自己灌得酩耵大罪。醒来后,他对守在他身边的她说,他要走了。因为她的眼睛泄露了她的心事,她不可能没有她的孩子。而他,也不可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他说他是流浪的人,习惯了。
离开她的那一夜,他吻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肤。而她的每一滴泪都撒落在他的身上。
把车钥匙塞到枕头下面,他让那个贵州来的工友送他上了南去的长途巴士。
离开农场离开她的时候,他把手机扔进了温室旁边茂密的灌木丛。打那时候起,他就不再用手机。可是那个号码却从来没有在他脑海里淡漠过。他借来老板的手机,给她发了一个短讯:Happy Mooncake Day!
小镇里没有唐人店,他开车到五十公里外的Nelson买了两个月饼,这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约定了的:不论离得有多远,每年的这个夜晚,两个人都要在月下摆出两个月饼,一个给自己,一个托月儿捎给另一个人……
今年中秋夜,他要一个人带着月饼去Nelson美丽的黄金沙滩。
撰于2004年9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