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午後在一位友人的客廳里,聽了一曲《鳥投林》,操琴者瞿爍清瘦,凝神端坐,柔指滑弦,琴音如清波浸漫,我倚在屋的一角,在他氣若奔雲的琴聲中不能自已,憶起往事一樁。
文革烽煙中乘船溯北江而上,於禺峽登飛來寺小住數日。那時初讀了明人王思任的《游清遠禺峽飛來寺記》,因年未足三十,還領悟不出文中才情爛漫後面的人生感慨,那一種由情感走入哲理的境界。只站在颓圮危墙,满目蒼凉的寺前,望著迅即遠去的花尾渡,驚嘆此峽江水湍急,果如是「一回首舟已出峽」矣。
粵北石峰極多,峭壁筆立,險峻非常,且人煙不見,惟聞猿啼,一寺突兀雄峙於此,難怪有二神化居士,搬安徽延祚寺飛來至此的傳說。
向留守寺中的老僧要了一間用作禁錮違反清規戒律僧尼的禪房,安頓下來後虛掩木門便巡游進山。碧苔繡草,交籐古木,蔽昏日月,拾級再進,幽谷愈深,暮色四合,百鳥投林,此起彼伏的鳴囀,四呼八應,高低不同,遠近有別。
歇在琴心閣,所謂「琴心」,按王思任的講法,取四山呼應義也。只要凝聽這空谷鳥音,就想到即便這古人攜了一張琴前來,也未必捨得撥弦,驚散這一片鳥雀的天籟。
那飛了一天的眾鳥,覓食嬉戲竟日已倦,喜滋滋地投奔林中而來,在各自巢中還對唱一陣,跳躍在付近的枝端,此時的鳴聲與晨早殊然不同,差別就在晨早初醒,表達的是對維持生命食糧的渴求与期待,對於那些尚有幼雛待哺的鳥雀來說,除卻自己一日溫飽是否有著落,更值得耽憂的還是那巢中的小鳥。
而晚歸鳥鳴意味著倦極之中滿足的喜樂,寢前的交唱漸漸沉寂下來了,只聞清風在林中沙沙作響。剛想起身步出琴心閣,夜色中忽聞一聲清越無比的鳥鳴,似近非遠,駐足屏息再聽,卻萬籟俱寂,不可再聞。
出了亭子再至臥仙岩、飛泉澗,幾度停下都聽不到那鳥再叫,反倒是泉澗水聲漸現,「初則綏綏然如濕雪,稍進,呼呼然雄雨之呼矣,再進,而盎傾盆覆,人語不相聞了。」
待我從往事回憶中驚醒,那琴手的《鳥投林》也拉完了。
曲中講述的不正是那段難忘的故事麼?
千年古剎背後山林里倦鳥知還的啼鳴,音樂与人生的交錯。
衣襟還沾著園土的琴手,見盛夏烈日灼人,且擱收刈之勤,踱來參加排練。縱為謀生計,十年耕作,竟未致琴藝生疏。從不言當年台上獻演輝煌,也不怨學非所用,更毋論所謂專業、業餘。只為鍾愛音樂,忙里偷閑,閉目頷首拉她一曲《鳥投林》。
一把粵胡,拉出暮色下一片山林的鳥叫,拉出座上客一縷如煙的往事,拉出琴手對音樂不棄不滅的摯愛。
你說他是「專業」抑或「業餘」?!
(後記﹕真正的藝術,音樂、文學、繪畫,都是些須要靜下心來獨處才能進行的創作,且不得有任何功利之想。《鳥投林》這樣的曲子,心有雜念,便拉不好。更不可刻意摹仿鳥鳴,否則必然花俏作假。那鳥聲必須是伴著林間的風動葉搖發出來的,帶有會飛的小動物的滿足與喜悅,容師傅的高胡是入了此一境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