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前任在交接时已经直接或间接地说明过,在这个刚与人民共和国建交没多久的国家侨务工作有一定难度,Q大使依然踌躇满志。这位中国资深外交家的足迹遍及五洲四海,还没有遇到过不能解决的问题。
然而,当他的脚步踏上位于这个南太平洋岛国最南端的D城,却碰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
他想到海边去走走看看,让海风稀释稀释有些沉重的心情。于是来到D城那座南太平洋地区最宏伟的城堡。登临城堡,从最顶层的窗户望出去,一座座山脉从高处向海的方向扑涌而下,在与海相遇的地方,形成逶迤的海岸线。海湾的风沿着弯曲的海岸攀缘上来,掠过山顶,爬上城堡,拂动了他的头发。他俯视着眼前的海面,心神却似乎不在那旖旎的风景。他习惯性地掏出一支香烟,正准备点燃,墙上的标识牌提醒他这里不是一个可以吸烟的地方,于是把烟卷重新装进烟盒,放入衣兜。
在那些星罗棋布隐没于海湾浓重的绿荫里的建筑中,有一些屋主是华人,可是,当他叩响这些同胞家里的门环,准备把共和国的问候带给他们的时候,他的万丈热情遭到的却是人们客气或不客气的冷遇,没有被邀请进入。
他不明白为什么,或者说,虽然理解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傍晚,当海面映上嫣红的落霞,街道上渐渐越来越少了车流的奔息时,吃过晚饭的华侨们三三两两聚相约着来到L先生家,如往常般聊起一天里听到或看到的事情,有时也会说一点家乡的事情。那一天,他们说起了从中国来了一个新的大使,到他们这些华侨们的农场、洗衣坊拜访,但是没有人让他进家。在旁边一直静静地听着大家谈话的L先生,渐渐地锁紧了眉头。他走出客厅,独自一个人站在自家阳台上,面对着连绵的菜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D城是金矿集中的地方,早年到这里来的华人大多是来淘金的,随着金矿矿脉的日益枯竭,矿场逐渐被废弃。有的被开辟为旅游资源供人参观,更多的从此被荒芜的野草淹没。此后陆陆续续漂洋过海前来的华人移民,无矿可采,便开洗衣店,或者经营农场种植蔬菜、水果。由于人口稀少,劳动力紧缺,当时已经在这里的华人,可以为自己的直系亲属担保申请移民。这样的移民政策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实在是非常宽松。L先生的父亲向当局递交了申请,请求让自己的家庭从中国来到这里团聚,在一位在台山的新西兰传教士的帮助下,申请获得了批准。就这样,十五岁的L先生踉跄着脚步,手持父亲寄来的船票,和哥哥、母亲一起,茫然跟着人群从广东台山搭乘轮船,辗转香港、澳洲,来到了这个国家。
那一年是公元1949年。
“是因为那年在中国大陆发生了政权更迭,您父母才决定帮你移民的吗?”
“不是,或者说不全是。应该说是碰巧了。因为当时台山还没有发生变化,
而且,移民申请是在早些时候就递交了的,不是仓促间做出的决定。” L先生回答说。
D城的华人绝大多数来自中国广东的各个地区。不知道是在家乡就有这样的说法还是漂流在外的人们给家乡安的名字,顺德、番禺、南海被称为“三邑”。而新会、台山、开平、恩平则被叫做“四邑”。由于地域、语言上的差异,来自这两邑的人们的关系并不十分热络,平时不常来往。
L先生的父亲经营的蔬菜农场日渐兴旺,规模越来越大,逐渐采用集约型机械化作业,生产的蔬菜品种多、质量好,不仅供应了D城的大部分市场,而且输送到全国许多城市,甚至出口到澳洲等国家和地区。L先生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将蔬菜农场经营得有声有色。在D城,L先生不仅在“三邑”、“四邑”等华人社区里十分受人尊重和信赖,在这个城市也是受人尊敬的知名人物。
西方人似乎不太在意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那么东方的中华族却天生长着一副恋家的身子骨。在别人轻松地说自己来自英格兰、爱尔兰的时候,要回答从哪里来这个同样的问题,他们却似乎要经历一种哀愁和痛楚。同样是流落,西方人对原居地没有太多的抱怨,有的只是为未来日子过得更好的期待;而这群东方人或者他们的先辈却是逃避战乱或官府压榨出来的,有的甚至是被当作猪崽贩卖到这里来做奴隶的,每回忆一次家乡,便是一次伤心。于是“祖国”的存在便成了一处轻易不去触碰的伤口;如果不是那里还生活着同血脉的亲人, “祖国”这个词汇的内涵恐怕也会渐渐模糊成一个空壳。
1949年,家乡那片天空传来惊天雷霆,然而年轻的共和国并没有立即得到国际间的认同,外面的世界充斥、飞扬的是扭曲了的信息。这天涯边的华侨们对故国的变迁又增添了一层莫名的惊惧,那火热的红色也被视为恐怖色。
1973年,这个国家与中国建交,双方互派大使,两国关系开始解冻,华侨们终于可以听到故乡一些正面的消息。然而,相互了解和理解需要时间,无论是大使馆还是当地华侨,都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Q大使到D城探访华侨,这是他肩负新生共和国嘱托走近华侨同胞的破冰之举。可是……
听朋友们谈起Q大使被拒之门外,L先生心里十分不平静。站在阳台上,他可以听得见远处海涛的咆哮应和着他心里的潮汐。他折转身回到屋里,朋友们还在热烈地说着话,不过已经转换了话题。
“我想我们应该给Q大使举办一次大型的欢迎会。”几个朋友停止了他们的话题,对L先生的话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要他再说一遍。
“我是说,我们不应该不欢迎Q大使。” L先生重复了一遍他的意思,然后说出了自己的道理。几个朋友沉吟片刻,都同意了他的想法,愿意跟他一起去给大伙做工作。
是的,哪一个人能够割裂得开与家乡故国的血肉联系?如果把离家的华侨比喻为在大海的波谷浪尖颠沛的船儿,如今,Q大使从那个魂牵梦系的地方引来了红缆,那船儿怎么会不靠岸?
L先生和朋友们走遍D城,找到了D城所有的乡亲。
那一天,是一个跟长白云一样洁白的日子,D城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不管是来自“三邑” 还是“四邑”,盛装的华侨们来到L先生家的庄园,在庄园宽阔的草地上,与Q大使一起举起了盛满深红葡萄酒的酒杯,把那仿佛与祖国的血脉一样浓烈的酒饮进了自己的心房。
多年未曾与祖国亲近的人们脸上洋溢着许久没有那么舒心的笑容,敞开了许久没有那么爽朗的笑声。
Q大使眼睛里闪烁着潮湿的光,他端着酒杯的手有一些颤抖。他的心情想必是如今普通侨民们仰着头都未必看得真切的外交官们所难以体味和理解的。
儿孙们长大了,大多数离开了D城。为了帮助儿女们照顾孙辈,退休的L先生和老伴一起移居A市。当他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可以看得出那个难以忘怀的时刻已经深深地铭刻在他的心间。
L先生受大使馆邀请率团到祖国参观访问,着实感受到祖国改天换地的变化。他很庆幸他当时的决定没有错,让他回乡的脚步快了许多年。
L先生还专程回到了家乡台山。他在通济河的岸边来回走着,可是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生长的那幢老屋。昔日的小镇早已成长为现代都市。老人在桥上站了许久,看着通济河如玉带般从城中蜿蜒而过,他心里有好多话要对这河儿说。
那通济河是否听得见这位老华侨的心声?
仿佛是听见了,小河静静地流淌着,把老人的故事向两岸倾诉着……
撰于2004年11月22日
改于2005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