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13日,是我心中永遠的痛——那天先慈病逝北京。
母親是03年10月在夏威夷發現罹患肝癌,隨即回北京治療。父母一生獻身於中國的醫學事業,父親文革後出任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醫務官員直到退休,又擔任了中國衛生部顧問、國務院專家。應該說,他們享受的醫療條件在中國公民中不是最好,也是較好。這也是他們堅持回國治病的首要原因。
父母都是基督徒,得知自己的病情後母親非常鎮定,她說,“我唯一的心願就是希望我的兩個孩子儘快回到我身邊。”我們姐妹立即安排好工作和家事,趕回北京。
母親先在北京朝陽醫院採取介入療法控制了病情,繼而轉往北京腫瘤醫院手術。
北京腫瘤醫院是北京乃至全國都屈指可數的腫瘤專科醫院,技術、設備都是全國頂級。住院後發現,除了父親的學生以外,外科病房從主任醫師、主治醫師以下,妹妹在北京醫科大學的校友為數不少,說起來妹妹還是高班學長,又在美國做醫生,所以醫生們都非常幫忙。
醫生的手術無懈可擊,但醫院的護理實在糟糕。
母親從手術室被推出來,進病房後,推車的護士大喊一聲:“XX床家屬,來兩個人把病人抬到床上去!”——我自幼生長在醫院,母親一輩子從事外科專業,從來沒有聽說過手術後的病人要家屬抬上病床,何況還是開腹這樣的大手術!抬得不好發生危險怎麼辦?看我手足無措的樣子,護士不耐煩,連連呵斥,最後是同病室的兩位男性家屬看不過,幫忙將母親抬到了床上。
母親的病房是8人間——因爭取儘快住院手術,不能再等小間病房;而且,中國的醫院允許家屬陪住,實際上變相的將應該由醫院承擔的護理工作推到病人家屬頭上。諸如給病人洗臉、翻身、餵飯,我甚至親眼見到訓練有素的家屬,連給病人換藥、換靜脈點滴的藥瓶都自己動手。
8個病人都是重症手術後——肝癌、腸癌、胃癌……到了晚間,8個病床邊又搭起8個臨時床鋪。16個人一間房,幾乎沒有走動的空間,空氣中充斥著來蘇水味、汗味和人體分泌物的腥臭。打鼾、翻身、歎氣夾雜著病人的呻吟,家屬服侍大小便,更說不得什麼男女有別……
母親很堅強,胃管、點滴插著翻身都困難,但她只是微皺著眉頭一聲不吭。妹妹值夜,也只能經常換熱毛巾給她熱敷,她還頻頻點頭說謝謝。
次日白天是我服侍母親,早晨母親開始說透不過氣來,我找值班護士,她告訴我將氧氣開大。氧氣已經開到最大,母親還是說憋氣,我一天找了6次護士,卻沒有一個人來看過母親。
下午母親體溫持續上升,妹妹來接班,一看母親的指甲都呈青紫,立即找來外科主任,說母親血氧濃度不夠,而且發燒很可能有感染。於是母親立即被送入ICU特別監護病房——然而一切都晚了。
母親持續高燒不退,診斷是胃液反流到氣管引起了肺炎。ICU的主治醫師也是妹妹的校友,他沒說因護理的疏忽未能及時發現肺炎迅速蔓延的症狀,耽誤了治療,這是瞞不過父親和妹妹的。
持續三天的高燒耗盡了母親的生命。第四天深夜,妹妹進病房看護(ICU病房一次只允許一位家屬進入),看到母親清醒了,就輕聲問母親:“媽媽,你知道你要回天家去了嗎?”母親口裡插著呼吸器,已經不能講話,只是連連點頭。
妹妹又問:“媽媽,你怕不怕?”母親搖搖頭,用口型無聲的說:“不怕,不怕!”
妹妹流著淚說:“媽媽,我唱首讚美詩給你聽好嗎?”母親點點頭。妹妹貼著母親的耳邊,唱著“天父必看顧你,時時看顧,處處看顧……”母親聽著聽著,臉上慢慢綻開了笑容,笑得那麼恬美、安詳……“我知道那時候媽媽已經被神接走了。”妹妹後來說。實際上媽媽就這樣微笑著,再也沒有醒來。
父親和我隨後也被喚進病房,我們一家四人拉著手,父親像往常一樣,帶領全家為母親做了送別禱告,眼看著心臟監護儀上的綠色電波振幅緩緩的越來越小,漸漸變成一條平穩的直線……
我們姐妹親手為母親換上她最喜歡的花襯衫,我親手為母親畫了淡妝,父女三人沒有慟哭嚎啕,只是流著淚一遍遍親吻著母親,對她說“天家再見!”最後,我們衷心謝過病房的每一位醫生、護士,三位年輕的護士擦著眼淚和我們握手道別。
事後不少人問起,為什麼沒有追究醫院的責任?父親說:“我們是基督徒,聖經說我們的生命、動作、存留都在乎神。我們的生命開始、終結都是由天父掌管的,早已在天上的生命冊中定規好了。迦良(母親的名字)的癌症一發現就是晚期,最後已經出現腹水,再發展下去她會很痛苦。神在這個時候把她接去,對她是最好的,我們只有感恩。”
醫院裡妹妹的多位校友也告訴我們,中國的醫療體制有嚴重傾斜:重醫輕護。 護理人員配備只有發達國家的三分之一,嚴重不足的結果直接導致了護理品質的下降。尤其是北京腫瘤醫院,是全國屈指可數的名牌,全國的病人都往這裡擠,使得護理工作量倍加沉重……
我不是醫務工作者,但我認為,缺乏對生命的尊重,缺乏人與人之間的愛心,才是問題的社會根源。
我的母親一生愛美,極其自尊,晚年她最怕的是因病重失去尊嚴。從她病發到病逝,一共43天,既沒有經歷肝癌晚期的痛不欲生,也沒有腹水、大小便失禁,更沒有拖累家人,就這樣平安的去了。我祈求天父,將來也將這樣的平安離世賜給我,就是我在人世間最後的福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