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島嶼灣的两夜住進了可以望见瀑布的房間,不絕於耳的水聲,能量充沛,永不休止,具生命的源遠,有歲月的流長,在寕謐的夜聽來,那溢耳的流淌之聲,仿佛就在
床頭。只覺得自己并非躺在床榻,而是臥進了扁舟,就這樣任由其随波逐流地漂游,那一種解脫與不羈,实能教人憶起許許多多的東西,也明白許多東西。所謂旅途
拾得,除卻風光照片、賞景後由然而生的喜樂,恐怕就是這些遠離了日常生活熟習環境之後的新思緒了。
在望見瀑布的房間睡一晚,悟出的道理,很可能是過往幾十年都未及想得到的。以致於日間出外去海對面的羅素,還有鄰近的卡里卡里,心里還念著這小房間,如果可以的話,寕肯耽在屋內獨處,任憑那流淌窗外的清水,蕩滌蒙塵的心胸。
榻上捧讀新得的電子閱讀器,它不到半小時就下載了幾十部書,所以堪稱「坐擁書城」。其中有些偏冷老書可以一讀再讀,在數十年前的人寫出的舊文字里流連,看他人如何寫人间事、世间情,寫身邊的景致與事物,心生出一種慨嘆,前人緣何就可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地寫呢?
除了學問充足,最重要的恐怕還是這些人心底里的污穢較少,生性率真,人情味濃,也知廉恥,又識得品玩。讀到這些好文字,一花一枝中見歲月增長,那種厚實凝重的文墨,敦厚的人品,不止一次教我掩卷長嘆。
且
看一位文學前輩如何勾勒殷實人家﹕「但俞家真是好人家,義父為人厚道,雖然泥土氣,然而是陽光里田頭的泥土。他是務農人底子,家里雇有長工和看牛佬,仍自
己歇歇又荷鋤去到畈上。在他家里,只覺銀錢亦沉甸甸的有情意份量,早晚開關堂前門的聲音亦有高堂大廈的深宏,吃飯每餐有酒有肉,下午必造點心。他最是個惜
物的人,但當自身可以即是慷慨,且是世俗現實的安定,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富的德性。」
寫這些文字之人自幼家貧,但出身書香一族,過繼俞家,初嫌土氣,安身後漸察知俞家份量,他寫義父庶母的文字里,絲毫不见輕賤富貴的故作清高,也未現依俯大戶人家的諂媚。平平常常幾句話,說人恰中,道己志向。人格道德都是分明在那里的。
今
人毋論貧富,缺的正是這一種人格道德,那窮的志短,還寒酸,更喜以識權貴自翎及唬人﹔未至於窮的亦然,偏愛裝,又恐人輕覷,於是便有了許多矯揉造作﹔富了
的就更不用說了,他花錢是扶貧,是打救你來了,自以為可以買下整個世界,那種輕狂,無法「沉甸甸的有情有義」,更不得「高堂大廈的深宏」。
除卻錢財權勢對人的影響,世間許多的紛争亦很混亂,教我這等生來便在風景中的人感到厭惡,也懶得理睬,先前還冷眼看看,後來就連看都不屑,反更清靜。
其實說到底這種種都是人生態度的問題,同是一人一物,從甚麼角度看,以何準繩論,至關重要。再者,這世上絕無一物可與天地自然比長久,人在山在水在,人不在了,山還在水還在。
總聽到些所謂人生境界的譬喻,甚麼「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進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再至「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於我看來此境完全可以再進,「看山是水,看水是山」,甚至「看山是水也是山,看水是山也是水」。
有雙火眼金睛,才能看深,看遠,看透,看淡。
傲慢、無知、寡情薄義、貪婪虛妄,便是蒙蔽雙目的塵砂。在山中小住两晚,枕邊足前水靜流深,感覺得出塵砂被洗去不少。
明白了這些,旋即帶着日间所見的湖光山水熟睡過去,到了被瀑布水聲喧嘩擾醒,望去窗外已是黎明,銀瀑飛濺激起的白色水花溢滿河面,沿岸迤邐,數里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