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夜里看《一个人的圣经》,200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高行健的作品。在故乡的中国人(绝大多数)读不到高的文字,而流浪的我则可以自由在文学天空恣意遨游。书是台湾出版的,那里的人们比我们这流浪于他乡屋檐的游魂更得先机。本来希冀着从高的文字里找寻解渴的甘汁,然而,我却从竖排的字里行间看到了一个挣扎的灵魂。那灵魂在挣脱了历史的、文化的、政治的樊篱桎梏之后,应该是自由的、没有约束的、可以飞翔的,可是它依旧徘徊在低空,沉没在温柔乡里,发狠地折磨着温柔或者被温柔折磨着,就这样获得满足和快感。
这灵魂是自由的,只有自由的灵魂才可以如此奢侈,奢侈得可以在汪洋中驾一艘没有帆的舢板,可以到波谷浪尖去挑战沉浮,也可以漂浮到每一个狭窄的海湾,而不用担心触礁的危险。
灵魂在不自由的时候反而因为忙碌而让寂寞找不到可以约会的时间;一旦自由了,灵魂却变得孤独了、寂寞了。我迷惑了:如果灵魂自由了就不得不要去承受寂寞,那么,一个活得鲜活的生命到底是否真的需要去追寻自由同时获得孤独,且把这当做一种享受?
如果说《一个人的圣经》是用文字来铺陈孤独,有一个唱歌的灵魂也是寂寞的,他给孤独谱写了旋律,让孤独飘荡着,飘到天边海角,飘到许多人心底。他,就是刀郎。
2004年底,《华西都市报》在成都体育馆举办了一场名为《影响中国》的大型歌舞晚会,庆祝创办十周年。请来了四川电视台、中央电视台的名嘴主持,更花重金搬来苏芮、张信哲等明星大腕助阵。吸引我决定去看这台演出的,不是他们,而是海报上赫然印着的刀郎的名字、刀郎的照片。
标价580元的入场券让我可以坐到舞台的正前方。从这里可以近距离地观看表演,可以清晰地看见歌者开合的嘴唇,可以明白地窥见舞者身躯生动的扭摆和震颤。这距离的远近与票价的高低呈现着严格的正比关系,我相信那些摆放在舞台脚下的那些可以触摸到演员脚趾头的临时座椅,一定要动员更多的人民币才可以把臀部搁放在上面。
演出开始了,台上的人们开始歌着舞着。先是那些不出名或尚未出名的角儿走上舞台,虽然他(她)们动员了脸孔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来参与微笑,绷紧了嗓子里的每一根神经竭力使每一个音符都悦耳,然而台下的人群献出半个多月的工资可不是为了他们而来,因此掌声明显敷于应付。各种说的唱的名角顺次走上舞台,“浮出水面”,台下的人们开始随歌舞的节奏摇着晃着,应和着偶像双唇吐露的旋律哼着唱着,付了费的眼神肆意地在歌舞者的身上流连、穿刺,享受着歌舞之外的激情,让灵魂发出快乐之后的呻吟,只不过,当这呻吟从观者的口腔渗出来的时候,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呐喊和对某一个名字反复的呼唤。这正是舞台上涂着油彩的人们所渴望的,此刻台上台下的卖者和买者脱离或忘却了原本的关系,台上歌舞着台下摇晃着,相互摩擦着前戏,激情在擦碰中生热。魂魄随歌舞的摇曳出汗了,渐渐地,变得大汗淋漓,跳跃着、纠缠着,从彼此那里吸吮着快乐,快乐随歌舞的节奏升腾着、升腾着,突然一下曲终舞停,演唱会现场顿时出现夜一样的宁静,仿佛可以听得见舞台上歌舞者随歌声惯性驿动的心跳。这宁静只持续几秒钟,那暴风骤雨般的掌声和唿哨声便哗然从天而降,经久不停,仿佛要刺透每一个胸膛,就这样,歌者和观者都同时达到了高潮。
演唱会反复着这样的起伏,营造着彩色的温情和暧昧,怂恿着人们去忘却体育馆外泠洌的寒风以及寒风吹拂着的土地,哪怕是只时片刻。
体育馆里,每一个观者都在等待着一个时刻,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跟那个人的歌里唱的那样,虽然期待着,但仍然希望这个人“在2004年最后的日子里来的更晚一些”,因为,如果他出现,也将意味着他的离去也在不远。人们在犹疑中焦躁地等待着。终于,他来了。刀郎的名字刚刚从主持人的嘴里说出,整个体育馆就变成了尖叫和荧光棒混合成的真正有声有色的海洋。这海洋咆哮着,震慑着这巨型建筑物的每一扇玻璃窗噗噗作响。在警察和保安人员的簇拥下,一个矮小但却壮硕的青年走上了舞台。台下“刀郎、刀郎、刀郎”的呼喊让他几次放下已经搁到唇边的麦克风,频频躬下他戴着那标志性的白蓝相间条纹运动帽的头颅致意。音乐终于响起,他抬起了头,我看见了他瞳孔里被灯光反射出的泪光。
“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他唱着。
他一边唱着,也一定在一边想着,那个叫罗林的四川资中青年,当年踏出故乡,压根儿就不知道,再度回到这巴山蜀水,会是个什么样。今天,罗林回来了,穿着刀郎的衣装。这是出道以来,第一次回到四川。踏着故乡的泥土,就像依偎在母亲或恋人的胸膛,在这里,欢欣最好的表达是眼泪,是揉合着眼泪歌唱。
“你是我的情人,花一样美丽的女人,你用那火火的嘴唇,让我在午夜里无尽的消魂……”刀郎继续唱着。
2003年,在书店、音像店的货架上,突然出现了大批“刀郎”的CD。冲着大街的音响喇叭高唱着:“……你象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在白雪飘飞的季节里摇曳。忘不了把你搂在怀里的感觉,比藏在心中那份火热更暖一些。忘记了窗外北风的凛冽,再一次把温柔和缠绵重叠……” 谁的歌这么好听?看看,刀郎?没听说过。怎么这么便宜?买一张吧。于是,刀郎红了。他的歌声飘满了所有的天空,却从来没有人看见过歌者的颜容,唱片封面上是新疆的戈壁和沙棘,或者是疆南的天空,就是没有唱歌人的脸,连背影都没有。“吃着好吃的猪肉,就想知道那猪长得什么样”,刀郎是谁,长得什么样?每一个人都在问着同样的问题。当人们的心门被吊得高高的时候,他才千呼万唤始出来,参加了张艺谋《十面埋伏》的首映式。张导的名声和面子让刀郎的名字在星空里更加闪亮。这场炒作(刻意隐藏歌者的面貌,大批量、低价位发行)是一场赌博,他赢了,赢得十分彻底。
“如果那天你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杯,你就不会明白你究竟有多美。我也不会第一次看见你就爱你爱的那么干脆。可是我相信我心中的感觉,它来的那么快来的那么直接,就算我心狂野,无法将火熄灭……”喝了一口自带的矿泉水,刀郎依旧如泣如诉地唱着。
我试图将眼前的刀郎与传说中的他重叠,可总是若即若离。落魄时,他是否真的曾经录下自己的歌,灌成CD,跑到九寨沟摆上一个摊,标上几块钱一张,然后闭着眼睛弹着吉他,自顾自唱着自己的歌?他是否也曾经流落海南,依旧落寞,然后才收拾行囊去了新疆戈壁滩?或许真实的他的故事比这还要黯伤?我忽然觉得,凡是故事,只应该属于故事主人本身,一旦说出来,就不再是原来的了。
“我骑着马儿唱起歌,走过了伊犁。看见了美丽的阿瓦日古丽,天涯海角有谁能比的上你,哎呀美丽的阿瓦日古丽……”
沙哑而磁性的歌喉,婉约的旋律,讲述着朦胧的故事,即使是没有遭遇过风花雪月的人们,听了也会感同身受。经受着沉重生活、工作或情感压力的中国人,听到这样的歌,会情不自禁得跟着唱几句,然后奇妙地发现,那胸臆中的郁闷竟然得到了宣泄、舒解;那少小年幼的人们,虽不知情为何物,听见刀郎,也仿佛在刹那间长大、成熟,也想去把这样的故事拥有……
于是,在公共汽车上的影碟机上、老百姓屋檐下的电视屏幕前、城市民工窝棚中的收音机音箱里、到小县城去办羊毛衫展销的上海厂家展厅前的高音喇叭上,从太阳开始上山,到月儿爬上树梢;从散发着泥土味的田埂,到架设着避雷天线的摩天大楼,到处都飘飞着刀郎沙哑的歌喉,那苍凉的歌声象一茎蘸了莫愁湖水的柳叶,一遍遍轻轻地,轻轻地撩拨着人们的心坎……
“想着你的美,闻着你的香味,在冰与火的情欲中挣扎徘徊……应该把你忘了,这是对冲动最好的惩罚……”
刀郎,是中国大地上游走的灵魂痉挛的心情,有点自恋,也有些自虐。
2005年3月7日 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