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西關有許多人居住在紐西蘭,年前得識一位出身高门的友人,讀到了他祖父采庵老人的詩詞集。
張
采庵可以說是世居廣州西關的最後一位詩翁詞人了,他的古典詩詞造詣博深,宗唐汲宋而不泥古,嚴於韻律而有創新。早於四十年代已聲名在外,常與柳亚子等名家
唱酬。抗戰采庵詩翁曾避地香港,後见大陸易幟,返鄉興學自任校長,从此命運多舛,其多年創作詩稿在文革中盡毁,憑記憶复誦寫出大部,他最后在廣州一間印刷
廠做到退休,可能因為印刷廠排印書刊,多少沾一點文化的邊,所以在他逝世後,官方人士為他寫的悼念文章中說他「始終沒有離開文化事業」。
从采庵老人的詩詞中可見到一種襟怀,不計一時之得失,坦對世事時局之驟變。他一直活在西關的深巷大屋里,徜徉在荔紅柳綠的河涌畔,清高自愛,潛心創作,世間榮辱与己無關,用他的詩形容,便是「到眼物情皆代謝,閉門人事自清寒」。
試
圖在先生的文字中,努力去尋找一些舊日西關的憶述,那時的人如何過活,享有怎樣的衣食与居屋,坊间傳聞,街頭小食,白云珠水的嶺南民俗,詩人心目中的西關
風情畫一定別有韵味。結果是找到的并不多,對於此我是理解的。以張采庵前輩的年紀,五十多歲返回大陸,要花費許多精神去適應一個全然陌生的社會,為了確保
自己与大家庭的生存,他不得不謹言慎行,文字上的東西越少越好,西關的舊事或見聞,又豈敢一一記寫下來。
他只寫了小畫舫齋与詞人陳洵。
小
晝舫齋是廣州城中少見的環形建築,位于荔枝灣,因內建船廳成画舫形而得名。長廊直通詩意亭,雜花生樹,楊柳堆烟,院落深深,房攏曲曲,屋內遍挂名家字畫。
主人黃紹平與其弟九叔,都是英國牛津畢業生,却在家終日長衫,招引一批西關文人雅士,吟詩作画,賞花對酌,張采庵也是座上客,并曾在宅中住過。
其時廣東文人標舉「黃詩陳詞」,黃節的詩,陳洵的詞。陳洵也是世居西關的文人,上一世紀二、三十年代在多宝南設館教學,雖好詩而精於詞,却為口奔忙,性情孤介,故名不出省。
二十年代陳洵曾經贈詞與粵劇名伶李雪芳,李雪芳到上海後將陳洵所贈之詞交由朱疆村鑒賞,朱疆村曾在粵為官,乃詞学一代宗師,讀了陳洵的詞擊節贊賞。出資交與「西冷印社」刊行,陳洵當即名滿全國。
然而朱陳两位詞人兼知音,却一人在沪,另一在粵,相隔千里,并不相識也沒有見過面。不過两人互寄詩詞唱和,遠道神交已傳為詞林佳話。
三十年代,朱疆村年老病弱,提出想見陳洵一面。無奈陳洵一介書生,家徒四壁,無錢北上。幸得小画舫齋主人黃紹平慨贈五百元,助陳洵成行,促成两位詞人相見於上海,陳洵与朱疆村共處月餘,切磋詩詞,臨別互贈作品才南歸。
朱疆村還薦陳到中山大學任教,令其有足夠收入,潛心究學。
陳洵因贈名伶一闋詞得宗師青睞,又蒙巨賈資助得識文友,除了執鞭任教弘揚國學,還成為小畫舫斋的座上客,雅集留下詞章,采庵詩翁也曾展讀過。
看
了張采庵先生的書,知道了詞人與小畫舫斋的故事,只覺得人与人惺惺相識,知敬自重,又能「贈人与花,手有餘香」,是佳話中的佳話,真真正正的「以文會
友」。民國時代的西關,青石板巷,大屋深處,有著許多豐碩深邃的人文精神。有錢的人,有才的人,如采庵、陳洵、朱疆村還有黃紹平這些人,都有著一種端正與
清嘉,沾帶如荔灣春水般澄澈迷人的高雅,似白雲松濤般一掃平庸的豪邁。
那才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本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