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愛雨,我想要感到它們落到臉上的感覺。」凱瑟琳‧曼斯菲尔德說完這句話就離開了人世,其時女作家才三十五歲。
冬日奇冷,細雨霏霏,走進恵灵頓蒂那柯里街二十五號,庭園冷落,枯木無葉,她的故居在雨中愈顯蕭瑟凋零,首先想起她那「雨」的遺句,作家喜愛的雨,正落在我的臉上,冰冰冷冷,如訣別的淚。
雙
層木屋并不大,漆成鉻黃,狹小的玄關,放着雨傘,擦鞋的地毯髒舊,木壁上刻意擺放作家故居簡介,印成簡易的單色,另有一幀曼斯菲尔德舊照,作家那雙妖狐般
的眼睛,平靜地凝視着訪客。门廳和客廳、起居室都不大,陳設如城中其它老宅有著一樣的維多利亞風格。書櫥、鋼琴、茶桌、瓷器、絲絨座墊的沙發,牆上的油画
與家庭照片,都蒙了歲月的塵,帶着老舊的淒凉。
上樓去便是曼斯菲尔德兒時寢室,另辟一室陳列她的生平圖片。雖然接待處的男士給了我一本厚厚的參觀指南,拉扯了許多作家與這所房子的關係種種,說她情系於此,始終顯得牽強附會。
曼斯菲尔德雖在此屋出生,但十五歲便去了倫敦,數年後回來,在家中住了不到一年便再度赴英,從此一去不返。這便是在這故居中,無法感受到她人生留痕,也難喚起睹物思人共鳴的原因。
曼斯菲尔德是世界有名的作家,作家的故居却不見作家的任何作品,真叫人匪夷所思。我在文革中窃書一批,由徐志摩的詩《哀曼殊菲爾》首次得悉有紐西蘭女作家此人,但一直苦無機緣展讀她的大作,直至近年才讀到她的短篇。
和一般寫作的順敍或倒敘不同,她很特別,从中間切入開始寫,時而寫寫前面,時而寫寫後面,順随人物心理微妙變化,去表現時空轉換与流動。
因
為着迷契訶夫,所以她的文字酷似契訶夫。不過她并非摹仿,而是悟出精華所在後,再深深浸淫汲納,爾後孕育出自我的獨特風格。假如說契訶夫的短篇,猶如帶閣
樓的房子,不同房間里各個人物活色生香,出沒、移動每每接觸,都见精彩火花。那末曼斯菲爾德的短篇,就是帶閣樓房子掀開的一扉後窗,窺视到主人公倚榻沉思
的丰富表情,聽得見孤單的嘆息,聞响可以想象是誰在房中走動。她的作品須要讀者用心去想象,在精雕細琢的微觀小節,發現高山仰止的大慈大悲情懷。
曼斯菲爾德離開紐西蘭後,萍蹤飄泊,始終沒有人能夠明白与理解她的心跡,在她能容天地古今神思馳騁的美麗灵魂里,滿載著悲劇与童稚,「孤寂與死亡,真善美与無序」。
她為此萬分苦惱,百感交集,空谷足音,沒有伙伴同往,千山俱寂,惟不见一燈明滅。這是因為才華橫溢的作家,多有如一的宿命,皆因他/她飞得太高,走得太快,識得太深,望得太遠。
從作家故居出來,到了惠灵頓的海濱,細細的冬雨還下着,落在我臉上,也落在那尊立於岸邊的雕像上,那個銅鑄的男子,兩手低垂,身體前傾,仿佛有意蹈海。我上前攙着那雕像的臂,望去與海天俱成鉛灰一色的城市,對隔世的曼斯斐爾德說一句﹕「我和妳一樣喜愛雨!」
天風海雨陣陣吹來,仿佛帶來她的回答﹕
「跟誰在一起我感到最幸福呢?就是不跟任何人在一起。」
(曼斯菲爾德故居位于25 Tinakori
Road,Thorndon,Wellin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