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戲劇學院前身為“國立劇專”。就是民國時期歐陽予倩所創辦的戲劇學校。解放後收編為國家所有,毛澤東特此題詞“國立劇專”。後來的“中央戲劇學院”,毛澤東沒再提字。而掛在大門口的毛體“中央戲劇學院”校牌是從毛的書法中各取所需湊成的偽冒版。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前的“中戲”,牌子大,廟不大,我在校時學生、教職員工,統統加起來不過七八百人。恐怕還不如一個大學的某一系人多。全校也就四個系:表演系、導演系、舞臺美術系和戲劇文學系。戲文系不收應屆畢業生,多是各劇團編劇進修生。
別看“中戲”廟小,妖精可大得很。文革前、文革中、文革後都有人留下名震中華的大戲來。文革前有已故國家主席楊尚昆的老婆李伯釗任黨委書記。文革中有某某人一手製造的震驚世界的綁架原北京市長彭真事件。文革後又出了那些人神共賞的表演巨星如鞏俐、章子怡、姜文等。
文革前的李伯釗借著楊尚昆的勢力在“中戲”說一不二,是個老佛爺。她出身富豪閨門,卻偏偏不愛紅裝愛武裝。投身革命參加紅軍長征。她在軍中喜好文藝,是出了名的軍花。解放後按其所長接管“中戲”。只是以當時的條例小小的戲劇學院不夠黨委的規格,僅可成立黨總支。這還了得?堂堂著名長征幹部,出生入死,到頭來只給個“弼馬溫”幹幹。太不成體統!好在老公時任中央辦公廳主任,上訪直接捅到枕邊。戲劇學院便升級為黨委,李伯釗順理成章榮登黨委書記寶座,一坐就坐到文革爆發。
李伯釗九級幹部,不能享受專用小車。上級給黨委配了一部,說是黨委委員均可受用。 其實自從李伯釗用後,別人那還敢坐?這小車一直成了她私人坐騎。
雖然上面有人幫她罩著,但她也不是個等閒之輩,見風使舵,叱吒風雲,在革命的風浪中,駕著“中戲”這條船倒還從沒翻過。反右鬥爭、大躍進沒掉隊,60年代初劉鄧執政,大演封、資、修(正主義)的戲劇(也就是後來被江青批判為資產階級文藝路線回潮的那一時期),李伯釗是開路先鋒。沒幾年她又從老公處近水樓臺看到毛澤東的批示,知道毛要鬧革命,她一翻臉又成了大演革命文藝的領頭人。真可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永遠是偉大光榮正確的黨代表。
我與李伯釗第一次見面頗為難忘,一九六五年我剛入校,為某事踏進了學院辦公樓,不想一群人簇擁著一位矮小個子的首領迎面走來。此人昂首挺胸,目不斜視,氣勢威嚴,油光鋥亮的大背頭短髮,一臉橫肉,著淺灰色的西裝套裙。旁若無人從我身邊掠過。我立時愣住了,摸不清這人是男是女?
事後才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李伯釗。
我向舞美系裡一位青年教師講了我的驚遇,他笑了:“咱們的黨委書記可是個人物,她的故事很多,我給你講幾個。”
那年河北邢臺地震,北京有震感。出於對飛來橫禍的恐怖,人們對搖晃極敏感。有一次在辦公樓四層小禮堂,幹部集中聽李伯釗訓話。忽然座椅搖晃了幾下,人們小有不安,相互對視,猶豫是離開還是原地不動?再回望主席臺上的李伯釗,人卻無了蹤影。原來她已一溜小跑逃到了底層。動作之敏捷,無人所及。要知道那時她已徐娘望老,幾近退休年齡,仍能有如此反應,歎哉,羨哉。
還有一次,人民大會堂舉辦文藝晚會,李伯釗應邀出席。進得會場她直徑向貴賓席走去,不料遭到貴賓席入口處的服務員阻攔,因為李伯釗手裡拿的入場票顏色不對。
“對不起,您的位子不再這裡。”服務員禮貌地截下。李伯釗聽了臉一沉,扭頭就走。大會堂的服務員很有經驗,一看這架勢就知道惹腦了大人物。急忙打聽,原來得罪了辦公廳主任的夫人。這可是要闖禍的,無論如何得把她請回來。服務員們四下尋找,終於在二樓觀眾席的角落裡發現了一身紅衣正在生悶氣的李伯釗。服務員低聲下氣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將李伯釗請回了貴賓席。這才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她是個怎樣的人,你應該知道。”老師笑著對我說。
她有大牌脾氣,也有擺譜的資本,雖然私下不免冷言她幾句,但一上檯面還是少惹她麻煩為妙。
我也不認為她膽子小,那是愛惜生命。從文革中她的表現,好死不如賴活著的頑強信念在她身上從未熄滅。
在文革初期我與李伯釗有過幾回交手。戲劇學院紅衛兵成立,勒令“牛鬼蛇神”們在我們張貼的大字報上填寫自家經濟狀況。李伯釗在銀行存款欄目裡寫了個“一萬元”。我們猜想按大字報揭發的李伯釗奢侈生活,不應該只這點錢。便大聲訛她:“老實交待!到底有多少錢!?” 她手拿的毛筆微微顫抖,面對我們猶豫著不知該如何寫,這是我唯一地看到李伯釗慌亂的神態。“寫呀!寫呀!”在厲聲催促的叫喊中,李伯釗又瞄了我們一眼,哆哆嗦嗦在“萬”前改寫了個“3”字。唔,3萬元還差不多,我們也是胡猜。那時的萬元戶就相當於現在的億萬富翁。李伯釗到底有多少存款,老實說只有她自己知道。
李伯釗挨過多少批鬥?戴過幾回紙糊的高帽子?臉上被塗過“N”次墨汁?沒人統計過,反正一有批鬥會,總少不了她,她是戲劇學院黑幫、牛鬼蛇神的當然代表。上得台來她面無表情,逆來順受,從不反抗,有時批鬥得太離譜,她也會插話解釋幾句,總之她表演的中規中矩,似乎挨批鬥就是她的工作。
會作為開張儀式。挨鬥的理所當然是李伯釗。在押她上臺的前夕,我們多了個心眼,顧問了一下院衛生室的前國民黨上校軍醫王大夫。王大夫不敢隱瞞,低聲告訴我們:李伯釗有高血壓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不過紅衛兵小將乃大方向正確,當然應該批她。只是……這樣吧,我跟你們一同去會場,插空給她量血壓,一旦有危險,我立即通知你們。你們再看著辦,如何?這當然是個萬全之計,我們也害怕,萬一李伯釗死在我們手裡,瘦死的駱駝終究比馬大,小民百姓的我們也是擔待不起啊。
我們把李伯釗從“牛棚”押到會場邊,扔在一個角落裡,便忙著準備批鬥會。李伯釗若無其事,看著我們忙活,不時還指導參謀幾句:小弟弟們,這樣做會議有空擋,再加幾個口號,會更好。我當時就納悶,你血壓都二百幾了,還有心思管閒事?
批鬥會還算順利,李伯釗也很配和。時間過了大半,王大夫警告我們,她的血壓已高達二百四了!小心!我們立即湧上主席臺,高呼:“打倒黑幫分子李伯釗!李伯釗不投降就叫她滅亡!把李伯釗押回牛棚繼續專政!”批鬥會就此“圓滿”結束,李伯釗被我們“四台大轎”扛回了“牛棚”。
事後我在想,文革前她是戲劇學院的太上皇,文革中跌入地獄,成了人見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天地般的反差,放在一般人的心理,怎能承受的了?,那時的楊尚昆已自顧不暇,被戴上了反黨集團的鐵帽子,他不可能再給夫人透露什麼毛澤東小道消息。李伯釗就像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不由自主。可她卻處亂不驚,外界再怎麼群情激昂,老傢伙依然沉默以對,既不自殺,也不強頭。她的心理是怎樣鍛煉的?固然熱愛生命是她堅定不移的信條,政治鬥爭風雨的洗滌也成就她堅韌的性格。文革並不是她唯一的一次炎涼遭遇,她見過的世面多了,老練了,也世故了。
這樣的“黑幫”才能頂到文革的結束,只可惜她沒有頂到楊尚昆任國家主席,便歸天了,否則中央戲劇學院又會驕傲地說:我們的前黨委書記是國家第一夫人!
2013/10/10 於奧克蘭